“是么。”
宁明昧看向云下的大地。他从未在这里认真看过自己的产业。修仙世界的六界竟然这般浩大,每个地方都有他的商业版图。如今因着这地动山摇的天灾,它们中的许多都陷入了大火或坍塌之中,这是何等浩大、使人心痛的亏损。
他垂眸看着它们。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异常平静。就连之前在皇宫时,那种燃天灭地的怒火也没有了。
“我儿时看过很多连环画。在我眼中,很多连环画看过开头,就能猜到结尾。非常俗套,非常庸俗,主角拯救了世界,还要牺牲自己,什么好处都没有。我想这就是社会大众的庸人们,在用这些小故事来洗脑、欺骗真正有改变世界的能力的天才,去骗他们为庸人牺牲,为俗人谋福祉。这是一个多么恶心、多么庸俗的故事啊!”
“世间流行这样的故事,只因为大多的人都是俗人,想要被保护。”
第344章 六科目
“所谓的救赎,不过是庸人无能自救的、也不想自救的、推卸责任的幻想罢了。”
“所谓的光荣和牺牲,是用于维持社会稳定运行的虚幻的奖章。道德本身没有意义。道德不是道德,而是维持社会稳定运行的规范。只要人人都被这样的规范束缚,就能让庸人们自我感觉不错,从此心安理得地活在一个更‘平均’的世界里。”
“所有人,在极端的环境下,都会变得丑恶、贪婪、面目可憎,更有甚者还会为了虚幻的正义感助纣为虐。世界的道德如何,只看掌握话语权的人的想法如何。什么样的舆论在刮,人们的想法便是什么样的。”
“而且,这世上袖手旁观的人难道只有我一个吗。”
拖不干净鲜血的、陈旧的石板。
朋友圈里或兴奋或恐惧地被散播着的,语焉不详的信息。
被搬空的办公室,抱着自己的材料仍然欢欢喜喜地从走廊里走过的、知晓所有八卦但也一无所知的学生。
对没有鲜血的谋杀视若无睹,却还能在演讲台上发表宣誓的学生代表。
还有更久以前的,或许在更久以前,就已经知道这份社会规则了,不是吗?譬如他自己。
演讲台上大声朗读着自己的贫困的初中生。
“老师,我会把我的家世写得更可怜。这是拿到贫困生补助的条件,我都明白的。”
我能拿到贫困生补助,学校也能获得慷慨的声誉,何乐而不为呢。
拒绝当选课代表,独自去学竞赛的自己。
“我没有时间给其他人收发作业,一遍遍教他们笨问题。但我会适时地教他们一两道难题,来维护我在同学们之中的价值。而且,这样的学生干部是不加分的吧?还是做竞赛更重要。”
即使这样精于计算,却还能在高三动员会上大声向同学们说着什么梦想,什么宏大主题的自己。在需要拿奖的团风活动上,为班级表演的节目出谋划策的自己。
“领导和同学就喜欢这样的剧本,先扯一下同学的日常生活和烦恼,给他们一点亲近自己的代入感。然后上升一下宏大主题,这样领导就会高兴。团风活动就吃这一套。”
“你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是真的像动员会上说的那样,报效祖国、回报社会吗?什么年代了……当然是调动自己手里的所有资源,成为强者。”
明明早在十三岁时,就觉得自己在贫困生表演会上看清了人情冷暖。
明明早在十五岁时,就觉得自己已经能轻易地玩转世间流行的规则。
人情、冷暖、专业、梦想、选择……无非都是一个个科目,一个个可以被叠加的分数而已。
明明那时就看透了,道德也不过是人际交往中的筹码,用来博取合作、博取加分的筹码。只要做好了事项一二三四……谁都可以成为道德高尚,占尽好处的人。
明明那时的他,就已经摸清楚了世间这场“考试”的规则。18岁时他身在全国最高等的学府,已经拥有了征伐世界的一切准备。高超的智商,最好的平台,优秀的相貌,强大的学习模仿能力,对规则的洞察,尚未与世界共情于是自诩为理性的无坚不摧。他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被廉价的共情击败,被调动的舆论带走,为所谓的大众功败垂成。他已经是最优秀的人才,注定会与众不同,注定会得到他想要的功成名就和精致生活,成为一名最优秀的强者。
一名分数最高的,无论到了哪里,都会最出类拔萃的人。
“然而,然而……”
那一刻,齐免成什么都听不到了。
因为他听见了哭声。
来自宁明昧的……哽咽的声音。
宁明昧举剑。在狂风暴雨中,他让所有灵气涌入自己的体内,那一刻,他的丹田被撑得像是一枚快要爆炸的气球。或许是觉察到了什么,深渊底部大量的邪物翻滚而上,它们嘶吼着要撕碎宁明昧。
在这么多的浑沦的影响下,他看见了什么呢?
那一刻,齐免成好像看见了天门边上站着的、小小的灰色身影——或许那就是宁明昧在这一刻被催发出来的心魔吧。而他不再犹豫,以温柔的拥抱拥抱宁明昧的身体,并将最后的一部分自己,也化入了神剑里。
这下宁明昧身边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这下世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了。
宁明昧挥剑,向着天门劈去。就像那一年,他挥着圆珠笔,向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试卷上写去。那年盛夏,窗外蝉鸣阵阵,为了学子最重要的高考,政府封锁了周围路段。除了自然蝉鸣,四周寂静无声,好似真空,于是只有笔尖唰唰,和心跳搏击的声音。
就像此刻,笔尖落在答题卡上,神剑落在天门上。人笔合一,就像日日夜夜挑灯夜读,为了分数的一次次战斗,一道道写到麻木的相同或相似的习题。人剑合一,就像写出的每一笔,劈出的每一剑,人和剑错过的每一次后悔,原来劈剑也像写字一样简单,一样笔尖没入纤维,墨水洇染开。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宁明昧劈出语文的第一笔,他看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演讲台上,他对班主任老师说不要,我不要让他们觉得我很可怜。
f'(x)=x+1,f(x)=?宁明昧劈出数学的第二笔,他看见自己在做数学竞赛题。他说他就是不喜欢,就是不耐烦去为了集体做那些琐碎的事。但他可以给他们讲难题,他喜欢做难题。
What's the price of the shirt?宁明昧劈出英语的第三笔。他看见十五岁的自己茫然地站在燕京大学的门口。燕京车水马龙,每个来来往往的人都妆容精致,说着他这样一个做题家不懂的话,用着他不知道的品牌。闲聊的话,一定要知道那些运动明星,那些酒的名称,最好的咖啡豆在哪里买吗?夏令营结束后还有一天,他该去哪里呢?所有人三三两两去看很潮的店,宁明昧没有。他一个人坐着地铁,去看了升旗。
重力的方向是铅直向下,他劈出物理的第四笔。他站在那间封锁的办公室门前,他想告诉老教授,他没有什么用,可那些人做的是不对的。即使时光不能证明什么真理,即使那些人也远远不会悔悟,即使等十年、二十年,也无法给那些人制裁,即使……可那些人是不对的。
粗盐的提纯制备,他劈出化学的第五笔。他对那笔奖学金说不,对他的老板说不,他在自己的致谢里,写下“我一点也不感谢”。是的,去他爹的,他一点也不感谢。他感谢研究的先驱者,感谢世界的未知,可他一点也不感谢。
红眼果蝇和白眼果蝇的遗传。他劈出生物的第六笔。缥缈峰的大雪,呼啦啦地落在他的眼底,雪那样急、那样急、它落在橙色衣裙的微笑少女身上,落在双胞胎姐妹身上,落在背着妹妹逃亡的常非常身上,落在下跪的温思衡身上,落在再次跳入剑炉的连城月身上,落在那把剑身上。
雪花太大,雪片太重,打得他睁不开眼,动不了手,牙齿出血,孔窍出血,全身也在出血。第七笔,第七刀,高考有六科,可宁明昧还有一剑要劈,只差最后这一剑,这一剑的力气。
只差这一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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