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国师 下(119)
但实际上,他的罪根本不在此处。
徐福声线更冷,眸光更厉,“你不必如此推诿罪责!赵高!我且问你,这等凶残之事,你却教给胡亥,是何居心?是想要将胡亥教成一个残忍凶狠之人吗?”
孩子生下来就是一张白纸,任人涂抹。
赵高教什么,胡亥便会学什么,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长此以往,血腥手段在胡亥眼底都会成为正确的做法,并无稀奇之处。这样下去,岂不是最后还是会变成那个残暴不仁、昏聩无能的秦二世?
赵高在徐福的眼中,已然被打上了不怀好意的标签。
历史中,秦二世说不准便是这样一步步被他带坏了的。
赵高长叹一口气,也不再辩解。
胡亥紧张地揪住了徐福的衣袖,不敢说话。
嬴政此时出声道:“赵高,你可知罪?”其实嬴政从小见识的血腥残忍也不少,在他看来这些是没什么的,他唯一觉得不快的,是担心赵高的动机。何况,徐福说是错,那便就是错的。
赵高磕了个头,“奴婢知罪。”
徐福却忍不住皱了皱眉,赵高这般配合地认罪,反倒让他有种轻飘飘捶在棉花上的感觉,太少有人让徐福产生这般感觉了。
“那即日起,你便只执掌乘舆车马,余的便暂且不要插手了。”
赵高伴随嬴政多年,深得他的信任,何况从前也曾给嬴政提过些有用的建议,因而他虽任中车府令,其职权却远远超出了这个职位应该掌有的。
赵高并不求饶,也不喊冤,他叩头应道:“诺。”
徐福心里顿时更加不是滋味儿了,颇有种自己跟反派一样的感觉。
嬴政不愿再与赵高多言,剥去他的权利,此时便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他挥挥手便让赵高下去了。而赵高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回头道:“王上,奴婢日后余的不敢再教,只恳请王上允我教公子篆书。”赵高写得一手好篆,这事儿徐福也知道。
徐福冷冷应道:“好啊。”
赵高究竟为何如此反常,他倒要仔细看一看。
赵高微微一笑,躬腰退了出去,可以说姿态做得无比低下,挑不出一点错来。但他越是如此,徐福便愈觉得他和自己最初认识的那个赵高,相差甚远了……
待他一走,胡亥便忍不住道:“父亲,我残忍吗?”
徐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说。对敌人残忍,那是错误的吗?好像也没错。但是狠心的时候多了,心也就渐渐冷硬了。他希望胡亥在这个年纪怀着良善。
他揉着胡亥的头,沉声道:“不滥杀,不以他人痛苦为乐,不随意伤害生灵,便不是残忍了。”
胡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徐福想着改日,还得想什么办法将胡亥掰回来,往童真的方向上带。想着想着,他一边朝嬴政走去,一边道:“我今日应了荆轲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嬴政漫不经心地问道。
“让他活着。”
第226章
荆轲的命在嬴政眼中不值一提,若非他头上冠着剑术高手的名头,嬴政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徐福要留下他的性命,那留着便是,他比谁都清楚,徐福不会拿他的安危来开玩笑。既是放过荆轲,那么徐福就一定确定了荆轲再掀不起什么风浪。嬴政二话不说便同意了。好说话的模样,全然不同于方才和赵高说话时。
荆轲,确切地说,他称庆轲。他是齐国大夫庆封的后代,姜姓,庆氏。对于古人来说,姓氏是极为重要的,一旦放弃姓氏,便相当于否定了这个人。荆轲从小院中出来的当天,更名为“阿庆”。简单好记,徐福觉得还不错。虽然远不如荆轲这个名字气势十足。荆轲自己也很满意。都给人做侍从了,还要什么气势?
过后不久,入秋,桓齮处斩。
没车裂,也没被割肉,这已经是相对较轻的刑罚了。
到这时,徐福也隐隐注意到,这时的秦律依法固然好,但似乎确实太过严苛了。不过他对这方面了解不多,就算要提建议也觉无从提起,还不如改日说与师兄尉缭,与他商量一番,再说与嬴政听。
徐福暂且放下了心。
那日过后,赵高也当真被卸了手中的权利,连带着他在宫中行走的时候都减少了。徐福却始终觉得不得劲儿。明明初到秦国,记不起对方对秦究竟有多少危害的时候,还能站在另一条线上,感受赵高对他的善意,但是现在却越来越难以回到过去了。偏偏赵高又极为聪明,他未再做任何越线的事。也就是说,徐福很难从他身上挑出半点错来。顿时令徐福如鲠在喉,一面怀疑对方别有用心,但一面又找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徐福与赵高的接触,也只剩下眼前这样的时候了。
秋日的阳光从殿外投射进来,站在窗前的徐福顿觉身上暖和了不少,他转过身,盯着坐在那处的赵高和胡亥,赵高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是动也未动,只专心地教着胡亥写字。
徐福忍不住走上前去,探看一眼……
赵高确实写得一手好篆!
古人都爱以字比人,字如何,可见人如何。瞧这手字,徐福实在难以将他和历史上的形象联系起来。
这个时候徐福便恨不得自己有一双透视眼,将赵高看个透彻,究竟是好是坏……总比这样心中不上不下地吊着强。
赵高教过胡亥习字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徐福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口气。
胡亥忙抬头,低声问道:“父亲,我写得不好吗?”
“写得很好。”胡亥的字尚且稚嫩,不过大概有个模样了,在他的年纪已经很难得了。徐福如是想。在他心底,胡亥似乎还是几年前那个,圆滚滚,贪吃贪喝贪睡,会抱着扶苏的大腿,徐福的胳膊,可怜地眨巴眼的团子。也正是因为如此,徐福才会对赵高的教育方法,产生愤怒。
徐福抓起胡亥的手掌,将他拉了起来,“今日练字累了,与我出去走走。”
胡亥点头,欢喜地跟着徐福出去了。
其实胡亥练字也就一会儿的功夫……不过为人父母,徐福大概就是会容易溺爱小孩儿的那一种。
如今扶苏忙得不见人影,他们也就能见见嬴政了,总不能到跑到后院儿里去,徐福也担心整日带着胡亥去炼药看书,会将胡亥给带成个内向的性子。徐福觉得自己就是年少时看书看闷了的。
徐福直接带着胡亥去找嬴政了。进殿后,徐福见着了一个熟悉的人。冯去疾。
冯去疾向嬴政举荐了一人。
徐福松开胡亥的手,低声问道:“冯丞相举荐何人?”
此时冯去疾已经升官做了右丞相,见了徐福,他躬身道:“有一方士,从远方而来,几日前,他先拜到了我的府上,我见过此人后,不得不感叹此人玲珑心思,气质高华。他在卜筮、天文之上,都极为出色,甚至军政之上也能浅谈一二。其人年少博识、心胸开阔,姿态谦卑,一心只望在秦舒展抱负。我见他颇有徐庶长之风,这才举荐到了王上跟前。”
年少?
还这般厉害?
徐福脑子就剩下了曾经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名字,《宰相小甘罗》。不过想一想知道也不可能。
那甘罗曾是吕不韦的门人,又非什么方士,虽然他来到秦国后,并未见过此人,但想来,也应当不是冯去疾口中的人。不过能得冯去疾这样高的评价,徐福还是吃惊不已的。他开始好奇这人,该是历史上的谁了。这般出色,在史书上应当有着墨才是。
见徐福面上现出了兴味之色,冯去疾言语间,又将徐福夸奖了一番。嬴政这才应道:“明日将此人带进宫来便是。”
冯去疾躬身行礼,“诺。”
翌日,待嬴政处理完政务之后,徐福方才牵着胡亥过去了,不久后,冯去疾也带着他举荐的那人到了。
徐福坐在嬴政下首,瞧着门外走进来一名少年,着白身常穿的白色布衣,乍一看,确实有些像当初的徐福。那人走近后,跟着冯去疾一同向嬴政见了礼,口中道:“方士田味见过秦王。”随后才抬起了头来,徐福也这才借机打量起了他。
那人注意到了徐福的目光,还回了徐福一个浅笑。
徐福越是打量他的面容,便越觉得心惊。
此时谁也没有说话,嬴政知道此时徐福定然在瞧人面相,他便不出声扰乱徐福的思绪了。
田味的面相实在太过出众了。究竟如何出众呢?
观其仪表,仪表堂堂,站立如松。观五岳三停,平润中正。观五官六府,端正清秀,眼睛沉着干净,鼻若悬胆,唇红齿白,两颊清瘦却不给人尖刻之感。
观其腰背挺而直,气质高华。观其骨肉,粗细匀亭。其五行行金,呈富贵之相。
常有人言,“点睛之笔”,可见眼睛对其人的重要性。而徐福瞧人面相,也的确喜欢瞧人双目。眼前的田味,生有一双凰眼,眼睛细而瞇长,黑瞳大,眼睑丰满,眼尾的细纹上翘,如振翅高飞的凤凰,乃是吉瑞之象征。其眼神多清秀明澈,这样的人多半出身优异,性温和,在某些方面极为有天赋。
不过短短一个照面,徐福便可看出,他的面相与冯去疾对他的形容极为贴合。
这样的面相……实在是徐福少见的出色,甚至是出色到一种可怕的地步了。
但也正是对方太过出色,且手中的活计又与自己重合的缘故,徐福有种本能的同行相斥,他现在大约能想到,当初侯生的心理了。
半晌,徐福才收起思绪,正要道一句“好面相”,那田味竟是先开口了,他笑道:“庶长可是在瞧我的面相?正巧呢,我也是会瞧面相的,我瞧庶长的面相,便是……”
嬴政微微皱眉,打断了他,“庶长面相如何,便不需你来说了。”徐福的面相如何,怎能随意让别人听了去?
田味怔了怔,点头应道:“秦王说的是,那我便不说了。”他顿了顿,陡然转声道:“不过,我早仰慕庶长风采,今日见之,恨不能立即与庶长切磋较量一番。我也想领教,比我更优异的方士,该是何等模样的。”
田味声音好听,缓缓道来,很难让人生出恶感,哪怕是比试的话,也全然不如当初侯生那样令人不快。
“比什么?”徐福淡淡道。他没想到,这个田味来到王宫,第一句话竟然就是要与他较量。当然,徐福是不畏惧的,他也渴望与厉害的人较量。而且,说他小气也好,霸占欲也好,如今徐福的确不太喜欢,嬴政身旁除他之外,还有别的方士。
田味不急不缓地道:“庶长选就是,庶长擅长什么,我便擅长什么。”
徐福一怔。田味这话可实在有些挑衅,但是看他面上表情,又极为谦逊淡然,没有半点骄纵之意。
一时间,徐福倒不知该如何评判他的性格了。
倒是冯去疾见田味一来便要挑战徐福,顿时皱了皱眉,心下有些后悔贸然举荐了他。相比之下,冯去疾虽然欣赏田味,但他心知肚明,徐福如今在秦国的地位和意义,田味贸然冲撞徐福,实在不好。
就连嬴政也微微皱眉。阿福擅长什么,他便擅长什么,好大的口气!
“庶长不选吗?”田味出声道。
明明还是那般寡淡的口气,却让徐福感觉到了对方的轻视。
徐福摇头,“不是谁都能与我比试的,你既然求见王上,那自然要先展示你的本事。”
田味点头,“庶长说的是。敢问当初庶长见秦王时,是凭的什么本事,得了秦王的青睐呢?”田味款款一笑,“今日,我也效仿庶长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