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杂货 上(101)
至于罗家这边,二娘与罗用都在婚龄,先前罗用都以丧期推辞,这时候他们服丧也有二十三四月了。
时人口头上虽然都说服丧三年,但这时候律法上具体规定的时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也就是说,等再过三四个月,罗家就要出了丧期。于是离石县的媒婆们近来又有些蠢蠢欲动起来,相互间较着劲儿一般,就等着看最后是谁人能促成这罗家的婚事。
七月底的某一日,罗家又有媒婆上门,罗用和二娘远远听着信儿,便都躲在后院干活,不肯露面,只丢了四娘在外头,天南海北跟人胡侃。
这大热天的,坐在罗家杂货铺里头倒也还算清凉,四娘给她倒了一碗放凉的白开水,又取些炒熟的豆子出来招待。这豆子是放了一点饴糖下去一起炒出来的,吃起来带着丝丝的甜味儿,在这个年代也已经算是不错的零嘴儿了。
这也是罗用的授意,他和二娘这时候虽然都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是家里这几个小的眼瞅着就要长起来了,可不能这么早就把当地的媒婆都给得罪狠了。
再说这些媒婆整日里东家走西家逛的,若能叫她们帮着传几句好话,肯定比传坏话强多了。
媒人这个群体,在这个时代绝对算是见多识广的了,再加上又很会逗趣,没几下子,四娘那丫头就被对方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老一少能当祖孙的两个人,硬是相谈甚欢。
“你便与我说说,你阿兄究竟是个甚章程?”那头发花白的老妪笑着问四娘道。
“我怎知?”四娘丢了几颗炒豆子到嘴里,嚼得嘎嘣作响:“他又不跟我说这个。”
“那你阿姊呢?你阿姊岁数可不小了。”那媒婆又道。
“我阿姊若是嫁了人,这家里头可忙不过来。”四娘小大人样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戳了戳旁边七娘那粉嫩嫩的脸颊,说道:“现在都有些忙不过来了,我阿兄说是打算找一两个人帮忙喂猪,你可知道有什么合适的人?”
“你阿兄想找什么样的?”那媒婆登时来了兴致,就算牵不成红线,能给相熟的人寻个活儿做做也是很好的,再说这罗家两姐弟的事情,原本她也没指望只跑一趟两趟的就能有什么眉目。
“干活利索的,话少的。”四娘立刻说道。
“这事你说了能作数?”对方有些不太放心,毕竟这罗四娘也就是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虽然说这年头十来岁的丫头小子们个个都能帮家里干活,再过几年就能结婚生子了,但是要说拿主意,那可早着呢,大事小事还不都得家里头的老人说了算。
“你若有合适的,便领过来叫我阿兄瞧瞧。”这件事四娘现在确实也是做不了主。
“行,我过几天就把人领来。”媒婆听她这么说,反而觉得靠谱了,这小四娘若说这事她自己就能做主,那她才不信。
“阿婆,你可要走了?”这时候,有个年轻后生跑到罗家院子这边,喊了余阿婆一声。
“哎哎,这就走。”余阿婆连忙起身。
“那可说好了,我这两日便把人带过来,你可要记得与你阿兄说说这个事。”临走前,她又叮嘱四娘。
“余阿婆安心,我记性好着呢。”四娘笑嘻嘻道。
余阿婆与那年轻后生一起出了罗家院子,下了罗家前面那道小土坡,出了村口,便看到有两辆牛车等在那里。
这两头牛里头,其中还有一头是余阿婆帮忙买的呢。
前些时候黄河对岸有人赶了一群大牛小牛来他们这边卖,都是一些好牛,价钱也实在,余阿婆想到自家兄弟早前跟她念叨过想要买头健牛的事情,那回她瞅准了,便与城中几个相熟的人家借得钱来,帮她兄弟买得了一头好牛。
她兄弟就是小河村中的一个普通农户,余阿婆的娘家就在小河村,开皇二十年嫁去离石县,那时候也正当是天下太平百姓富庶的好光景,哪曾想那好日子才刚刚过了没几年,这天底下就越来越乱了。
从前城里头日子难过的时候,余阿婆一家没少受她兄弟的帮扶,转眼这大几十年过去,如今天下又太平了,离石县城渐渐地又富庶起来,余阿婆的儿子儿媳也都能挣钱,自家院子里又租了两间小屋出去,每月也能有几个进项,余阿婆每日东家走西家逛,若能说成那一桩量桩的亲事,也是能有一些进项。
这日子眼瞅着是一日好过一日。
可惜她家那口子没有享福的命,当初最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怎的就不能再多活个三五年呦……
“阿婆,你可是哭了?”前头赶车的后生问她。
“无事哭个甚。”余阿婆笑了笑,问那后生道:“今日的草纸可卖得了好价钱?”
“还是原来那价钱,我耶娘都说,等再过些时日,怕就没有这么好的价钱了,现在整日就想多做些草纸。”那后生回答说。
“莫要累得狠了,还是身子要紧。”余阿婆言道。
“也没有那么累,比种地轻省些,自打有了这头牛,又能拉车又能拉磙子,省了许多力气,我翁婆都说阿婆帮咱买了一头好牛。”那后生说道。
“这有甚,下回还要买些什么,都与我说,我帮你们寻摸。”余阿婆乐呵呵道。
牛车在黄泥路上慢悠悠走着,天上太阳很大,路上的行人却并不怎么嫌热,头上戴着大大的斗笠,一路上有说有笑。
待他们行到了小河村,映入眼帘的就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还有河滩上那许多正在造纸的村人,在小河村两旁的石滩上,晒着一架架的草纸,夏风拂过,带来阵阵秸秆的清香……
此时此刻,离石县外,有一行人正沿着城门外的土路缓缓向着城门口走来。
细看那些赶车的人,一个个面色黑黄,衣着简陋,他们有些人赶着牛车,有些人赶着驴车,还有些人则是自己推车,一路上风尘仆仆,汗水浸透了衣裳。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车上装的是什么?”守门的官兵见到这些人,便把长枪一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离石县城的城门也有官兵把守,但并不是每一个进出城门的人都会被拦下问话,一般如果是当地的熟面孔他们肯定就不问了,至于那些骑着高头大马锦衣华服的,他们一般也不问。
这些人显然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被守城的官兵一问,有几个人面上就现出几分瑟缩,好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般,还有那一两个傻大胆,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跟人干架的阵仗。
“我等乃是潞州人,车上装的全部都是油纸。”队伍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削瘦的年轻人,伸手将自己的路引捧到那名问话的官差面前。
第112章 油纸伞
那潞州地处石州东南方向,从他们离石县这里过去,要先穿过吕梁山脉,到达汾州,然后再一路往东南方向而去,再穿过一整个汾州,便能到达潞州地界。
这一行人乃是来自潞州鼓腰岭,正是那潞州的西北角,按直线距离来说,那地方距离离石县并不算十分遥远,只是那鼓腰岭原本也是地处深山,从他们那里前来离石县,要先过太岳山,再过吕梁山,此间路途艰辛,自不必说。
这一路风尘仆仆,好容易来到了离石县,在城门口又被官兵拦下,虽然最后还是顺利进了城,但有些人依旧难免心中忐忑。
早些时候,他们村的樊氏兄弟出来与人做脚夫,商队停留在离石县西坡村那几日,刚好赶上罗三郎教人做草纸,他们学得了手艺,回去以后便也造起纸来。
造的却不是草纸,而是以麻杆代替秸秆,造出了一批麻纸,又抹上桐油,卖与城中商贾,很是挣得了一些钱财。
村中人人艳羡,那兄弟二人却并不满足,还说石州的离石定胡一带商贾众多,天南海北的人都有,若是他们知道鼓腰岭有价廉物美的油纸,将来肯定也会有人到他们那里去买货。
他们将那造麻纸的手艺教与村人,让村人跟他们一起来离石县卖油纸。村人因为很想学这一门手艺,于是纷纷应下,只是待到出门之后,这一路行来,便觉处处艰辛,又怕遭遇歹人,每日里吃苦受累,担惊受怕。
“大郎,如今已是到了离石县,你说咱这些油纸,要怎么个卖法?”进城以后,马上就有人向那樊大郎讨主意。
“便先在这边卖卖看吧。”樊大郎见城门口旁边的墙根下蹲着几个卖石竹子的,便率先将自家驴车赶了过去。
其实这个油纸究竟要怎么卖,他心里头也没个章程,当初凭着一腔热情,也想学离石县这般,将商贾们引到他们鼓腰岭。
可是这一路上村人们不断发出的质疑,让他的心里也变得越来越不确定起来,想着是不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仅凭这一样油纸,真的能让那些商贾不远千里跑到他们鼓腰岭去买货吗,这一路的艰辛,到头来莫不是要白辛苦一场……
年轻人抬起袖子擦了擦脖颈上的汗水,热汗中混着泥土,在他的衣袖上留下一片乌黑的汗渍,让他原本就不干净的衣裳显得更脏。
在这炎炎烈日之下,他的心里蓦然生出几分后悔,如果当初不整这些事,如果不把造纸的技术教给村子里的其他人,每日只管自家关起门来造纸卖纸,日子必定会过得安稳而富足。
“阿兄,你可是热着了?”旁边一个面容敦厚的少年郎出声问他。
“无事,我有些累了,歇歇便好。”樊大郎面上笑着,心里却止不住地想,若是不能将市场打开,将来他们一个村子的人造出那样多的麻纸,如何还能卖得了好价钱。
“你们这油纸怎么卖?”最近离石县中常常会有一些外来的商队,运来各种各样的货物,于是很多人就都盯着城门口这边,这会儿见他们这行人进了城,附近酒肆中就三三两两过来几个人。
“两文钱一张。”樊二郎见有生意上门,连忙从自家驴车上拿了一张油纸打开来给对方看。
他们这次带来的这种油纸都是很大的一张,薄厚适中的纸张上,两面刷上桐油,那纸张吃够了油,就显得十分透亮,糊在窗户上,又结实又亮堂。
像这样的窗户纸,从前也是比较贵的,糊一个窗子,往往就要好几文钱,非是小富之家,也不能舍得花这个钱。这回他们运来的这些油纸,每一张都够糊一个窗子的,一张只要两文钱,稍稍殷实一些的人家,应也能拿得出这个钱,再说他们也听闻离石县的百姓都颇为富庶。
“若是多买,可有便宜?”围上来的那几个人,一听这个价钱,眼睛就都有些放光了,但这些人毕竟不是寻常过日子的人,而是商贾,心中一喜,面上就都掩住了。
“我等乃是从潞州鼓腰岭而来,路途遥远,运输不易,两文钱一张已经是最少了,诸位若能亲去鼓腰岭买货,价钱自然就要便宜许多。”樊大郎对那几人拱手道。
“鼓腰岭?在哪儿?”有一个不太熟悉河东道的外地商贾问旁边几人道。他虽是个外来的,但这几日在这城中的酒楼茶肆也结识了不少人。
“那鼓腰岭啊,从这里过去,你得先过吕梁山,再过汾州,再过太岳山。”一个中年商贾笑眯眯说道。
“莫说那些没用的,那鼓腰岭忒远,这油纸,你给我来一百张,便按两文钱一张算。”一个满脸虬髯的壮汉高声说道。
“你买那么多?”一旁有人问。
“既然赶上了,那就多买点,亲戚朋友分一分,也没多少。”那汉子说着,从腰上解下一串铜钱。
“我要十张。”
“我买两张就好。”
“我买五十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