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上(41)
弈延只觉得胸腔都烧了起来,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怒焰和杀意,就像吞下了一块灼烧着的火炭!他不该迎战的,他该守在主公身边,保护主公才对!若是那些山匪胆敢伤到主公,他一定会把他们全部碎尸万段!
纵马冲过最后一道回廊,前面就是梁峰居住的庭院,弈延握紧了手中的长弓,横搭羽箭,长弓咯咯吱吱,拉到了满弦。只要让他看见歹人的身影,就能一箭要了对方狗命。只要他能看到……
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刺入了鼻端,敞开的院门中,三人跌在一团,一动不动,浓重的红渗透了周遭泥土,就像开出了诡艳的花朵。
啪的一声,一石硬弓被拉成了两段,紧绷的弓弦呼啸弹起,抽在了弈延脸上。庭院地势复杂,又失了掌控,身下马儿咴咴一声嘶鸣,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弈延罕见的没有反应过来,随着坠马摔了出去。这一下不算太狠,但是身体内依旧有疼痛传来,挖凿着他的心肝,让他浑身乏力,呼吸困难。茫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不顾身上的泥土血污,一瘸一拐向着院门走去。他来晚了吗?只晚了那么一会儿?
然而还没靠近,一个虚弱至极的声音从尸堆下传来。
“是……弈延吗?”
第34章 蜕变
“主公!!”
灰蓝的眸子瞬时亮了起来, 弈延蹭蹭两步冲了过去, 一把扯开上方的尸体, 一袭红衣映入眼帘。只见那个平素衣衫整洁,矜贵无比的男人正虚弱的躺在地上,黑色发丝倾落满地, 被污血浸透。脸色煞白,唇边发青,手上还沾满斑驳血痕。不过那双黑眸依旧温润明亮,甚至带着点安抚式的笑意。
“让你们受惊了……”
梁峰多少有些尴尬。刚刚他是拼尽了全力,才干掉了那两个劫匪。不过战斗意识再怎么强, 经验再怎么丰富, 他现在拥有的也只是一个病弱到了极点的躯壳。被死尸一压, 他险些没直接撅了过去。肾上腺素消退的一干二净,连气都喘不匀了, 哪还有力气推开尸体爬起来?
正暗自发窘, 梁峰突然觉得身体一轻, 被人横抱了起来。弈延死死抿紧嘴唇, 抱着梁峰,向姜达所在的偏院冲去。
“等等,我没事。弈延,放我下来……”
第一次被人这么公主抱,还是这种情况,梁峰简直觉得不能好了!更何况他是真没受伤,只是用力过猛,有些力竭罢了。让个刚刚从战场上的人抱他去看病,实在太说不过去。
可是弈延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就这么一路闯入了偏院,粗暴无比的踹开了房门。
姜达刚刚也听到了警钟和战鼓的声音,正翻箱倒柜,准备弄些伤药以备不时之需。谁料屋门突然被这么踹开,吓的他手上一抖,一包药粉全撒在了地上。
“给主公治伤!”弈延二话不说,把梁峰放在了案边,灰蓝眸子凶狠的瞪着,几乎迸出血似来。
姜达被唬了一跳,连忙走了过来。梁峰苦笑摆手:“我真没受伤,这些都是敌人身上的血迹……”
见到梁峰这副惨象,姜达哪还能听进去?然而抓住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他这才发现梁峰说的是实话。他身上没有没伤,只是胸腹之间有些淤青,还有手掌被锐物划破,不算什么大碍。不过气息虚弱了点,急需静养。
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回了肚里,姜达吁了口气:“确实没受伤,包一下手上创口,休息几天就好。”
梁峰歉意的冲姜达笑了笑,扭头看向弈延,不由皱了皱眉道:“你受伤了?季恩,快帮弈延看看。”
这时他才看清楚弈延的模样。一身衣衫又是血又是泥,袖子碎了半幅,手臂上一片血糊糊的擦伤,脸上还有道血痕,险险划过眼角,更别说那些战场上留下的刀槍割伤。比起自己,弈延才是那个急需治疗的人。
姜达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走上前去想要帮他看看。弈延却一言不发,推开了姜达。
“弈延!”梁峰皱了皱眉,“快让季恩看看,治伤要紧。”
弈延没有答话,直挺挺的跪了下来,双手伏地,头垂的极低,几乎挨到了梁峰的脚边:“属下未能保护主公,求主公责罚!”
梁峰:“……”
该说这小子是死心眼,还是太倔呢?梁峰轻叹一声,道:“那不是你的错。这一战,你胜得漂亮。”
“求主公责罚!”
弈延连头都没抬,依旧死死的跪在那里。宽阔的肩背不再笔挺,伤痕遍布,微微颤抖,就像被折断了一样。
这小家伙恐怕被吓坏了。梁峰突然明白了过来,心头不由一软,就像安抚梁荣似得,伸手轻轻抚了抚弈延的发顶:“谁也猜不到会发生这些。你击溃了匪兵,守住了田庄,也为我挣到了一线生机。弈延,不必自责,你做的很好……多亏有你!”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语气却坚定无比。抚在发顶的手就像一缕温柔晨光,想要抚平弈延心中的恐惧。有什么东西堆积在了眼眶中,只要再多那么一点,就会脱眶而出。他咬紧了牙关,把那滚烫的东西憋了回去。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哭嚎:“郎君!郎君!”
绿竹一路小跑,毫无仪态的冲了进来,扑在了梁峰脚下:“都怪奴婢没有!让郎君遇险!郎君!”
小姑娘声音哽咽,哭的都快断气了。可能逃跑的时候摔了个跟头,满头满脸都是灰尘,被泪水一冲,简直就跟个小花猫一样。梁峰赶忙哄到:“姜医生说了没事,你去快准备些热水和干净衣裳,我好换下这身血衣……”
“郎君,奴婢的命是郎君的,奴婢愿为郎君挡住歹人……”绿竹小拳头攥的死紧,都快渗出血来了。
“傻孩子,去叫人才是救我啊。乖,快去弄些水来,我好擦擦伤口,包扎上药。”梁峰故意伸出了手,让绿竹看到他手心那道不算严重的伤口。
这可比刚才任何一句话都管用,绿竹猛地起身,跑出去弄热水了。
眼看两个情绪失控的小家伙终于消停了,梁峰不由也长长舒了口气。这次还真是侥幸,亏得自己今天戴的是错金簪,要是玉簪,恐怕就危险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梁峰突然反应过来:“弈延,你是怎么知道我遇险了?”
他来的太快了,还是骑马赶回来的。如果不是提前知道,根本不可能做到。
弈延面上露出刻骨杀意:“田裳那个老匹夫,是他领贼人来的!”
这可有些出乎了梁峰的意料,田裳那老东西是个小人不错,但是怎么摇身一变,投了山匪?思索了片刻,梁峰道:“你稍稍打理一下伤口,去收拢部曲。若是有活口,抓几个回来审审。”
弈延没有动作,直勾勾盯着梁峰:“我要待在主公身边!”
“那部曲谁来收拢,余下的匪兵要如何处置?”
这话让弈延的脊背微微一颤。梁峰叹道:“我这边还有季恩,阿良等会儿也会带人。你去吧,大局为重。”
最后四字,如同一鞭抽在了弈延身上,他深深望了梁峰一眼,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向外走去。脚步虽然仍有些蹒跚,但是那宽阔的脊背,再次变的笔挺。
看着那道背影,梁峰总觉得弈延身上发生了什么,就像见了血的宝剑,熠熠生辉的同时,也变得杀气凛然。
这时,一旁的姜达也叹道:“真是忠仆啊!子熙你好运道。”
刚才那一幕幕,他也看在了眼里,不论是弈延那一跪还是绿竹那一哭,都让人由衷感叹。不过他并不觉得奇怪,梁子熙就是这么一个,会让人倾心以待的人物。
梁峰笑了笑:“他们待我如家人,自然关心情切。”
姜达愣了一下,然而看到梁峰面色淡淡笑容,又把话吞回了肚里。他见过的达官贵人要比寻常人多出许多,但是最礼贤下士的,也从没有这样的作态。更何况,这不是作态,是有感而发,情真意切。
有此心胸者,恐怕也有经世之才吧。
不知为何,姜达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个想法。旋即,他又紧张了起来,伸手抓住了梁峰的腕子:“我还是再给你诊诊脉吧……”
看着突然开始发神经的姜医生,梁峰愣了一下,无奈的笑了笑。经历这么一场乱子,看来所有人都要发生变化了。
“季恩,等会诊完了,还要拜托你救治一下伤患。石灰能用也用些,以免出现疫病……”
“行了,你身体虚的很,不要操劳这些。对了,你是怎么从歹人手中逃出了的?”
“侥幸罢了。”
随口聊着,梁峰的思绪已经跑出了老远,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
“这,这也太多了……”
虽然早就见过了郎主,也知道了部曲获胜的消息,然而带着青壮赶来之时,阿良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院墙外方圆一里内,遍地都是血污,大半匪兵都变作了肠穿肚烂的尸体,还有少数苟延残喘,惨嚎声不绝于耳。十来个家兵正拿着长槍,在战场上穿行,看到活口就补上一槍。很快,惨嚎声就低了下去。
兴许是这惨象太过可怕,身后那些青壮有些已经忍不住吐了起来,阿良皱了皱眉,走到一个家兵面前,问道:“不留些活口吗?”
那人喘了口气,提起槍道:“是队正吩咐的。哼,这些狗娘养的,竟然敢攻打梁府,自然都要杀个干净!”
阿良不好再问,只得转头去找弈延。人倒是不难找,只见弈延正站在靠近远处山林的地方,脚边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汉子,似乎是投降的山匪。不过这两人身边躺着的尸首更多,连泥土都被污血染红。
阿良上前一步,想要开口,却被那对方身上的煞气逼的一噎。这人身上似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只是站在身边,就让人觉得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