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上(7)
难怪他会迟到,还迟了这么久。王汶心中的惊讶更盛,梁家已经快要没落了,难道只因为生病,他就要抛弃这么好的机会,放弃考评?他忍不住挑眉问道:“朝廷削爵在即,我记得梁氏也在其中。如若因此被削去亭侯爵位,你又当如何?”
这一问,实在犀利。说在乎,那么之前的辞行就是故作姿态,立刻会打消王汶的好感。如果说不在乎,家祖传下的基业,难道就这么付之东流?何其的不孝!如此刁钻的一问,立刻让不少人幸灾乐祸起来,准备看这梁丰的笑话。
然而梁峰面色不变,淡淡答道:“我在重病弥留之际,曾梦到一座精致雅园,地上半为黄金,半为泥土,还有满园婆娑绿树。树下人影憧憧,佛光灿灿,远远望去,似在举行盛大法会。朦胧之中,我听到有人诵读一篇经文,字字珠玑,刻骨入髓。醒来后,才发现曾经执念,都是虚妄。”
王汶睁大了双眼,这是神佛入梦?他竟然梦到了佛祖宣讲佛法的场面?当世之人多崇佛道,喜谶纬,没人会在这上面撒谎。他不由半倾身形,急急问道:“你可记得那篇经文?”
“经文太长,已有些模糊。唯有点醒我的偈句,莫不敢忘。”梁峰微微喘了口气,朗朗颂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的声音略有黯哑,但是绝不影响音质美妙。山风徐徐,吹拂宽袖长袍,让那身影恍若乘风舞动。偈颂绕梁,有若梵唱。
王汶掌中的如意磕在了案几上。他自幼熟读经文,对佛理了解极为精深,也学过不少经传。这句偈颂,他从未听过。但是任何粗通佛理的人,都应知道,这必然是句可以流芳百世的经典。百代之苦痛,万世之尘嚣,都被此句掩过。晋人本就身在乱世,朝不保夕,命若蜉蝣。因此他们才会任诞、放达,越名教而崇自然。这句偈颂简直就如当头棒喝、电过长空,撕裂了掩在心中的迷雾。怎能不让王汶目瞪口呆,浑然忘形。
溯水亭畔,静了有那么几秒。王汶突然长身而起,双目之中已经隐隐有泪,俯身一揖:“仅此一句,便如醍醐灌顶。如若能想起其他经句,还请梁郎赠与鄙人。”
他的门地、身份与梁峰差的何止万千,这一揖,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梁峰却没有分毫动容,轻轻一叹:“如今晚辈病弱难支,怕是要慢慢想来。如若默出其他经文,定当原封奉上。”
王汶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考评的事情,赶忙道:“不如到我府上,你我二人大可秉烛夜谈,清谈佛理。”
这可是晋阳王氏的邀请,放在谁面前都是殊荣。梁峰却摇了摇头:“家中尚有幼子,晚辈归心似箭,还请中正见谅。”
可能是站得太久,他的身形微微晃了一晃。王汶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刚刚患过重病,如今更是命在旦夕。他心头一紧,道:“少府姜太医与我有旧,他是王太令的入室弟子,医术很是了得,如今告老致仕,正在铜鞮。我这就去信与他,邀他前往梁府。”
这可是送上门的好事,梁峰面上也不由露出微笑,躬身道:“多谢中正厚爱,晚辈方可安心返回故里。”
这是要辞行了。眼见留不住人了,王汶不由喟然长叹:“能够得见子熙,实乃我之幸也。可惜时间太过仓促。路上务必小心,我在晋阳静候佳音。”
梁峰郑重躬身,道:“中正言重。晚辈告辞。”
这一番对谈,不涉及任何浮名虚利,宛若朗风入怀,高古雅绝。亭内外一众人早就呆若木鸡,身处角落的李朗更是目眦欲裂,浑身颤抖。他当然知道自家这个表兄美貌多才,但是谁能想到,他竟然会这么闯入雅集,还说什么佛祖入梦的鬼话!之前完全没有看出迹象啊?难道那些都是迷惑自己的伪装?
正当李朗咬牙切齿的时候,梁峰突然转过身,冲他一揖,幽幽说道:“三弟,多谢你这些时日来的照顾。只是有一话,不得不讲。燕生,他罪不当死。”
说完这句话,梁峰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等李朗回答,就转过身,向着山下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帅不帅!爽不爽!梁少表示打脸也要讲究逼格讲究手段=w=
何平叔:何晏,关键词“何郎傅粉”。
潘安仁:潘安,关键词“貌比潘安”。
卫玠此时还是个孩子,没传出声名,魏晋以美貌著称的就数这二人了
第7章 暗手
踏云履轻软,走在石阶上悄无声息。宽大的袍袖垂落在地,随着山风轻摆,让那背影显得格外飘渺,恍若仙人。
梁峰走得潇洒,李朗却早已满头冷汗。刚刚还黏在那人身上的目光,大半落在了他身上。王汶这才注意到蜷缩在角落里,面色大变的李朗。李家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族,王汶对这人当然没有任何印象。这是梁子熙的表兄?怎么如此形容猥琐!梁子熙最后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也是高门出身,王汶只是思索片刻,就厌恶的皱起眉,开口道:“梁郎近日住在你府上?”
李朗嘴唇哆嗦了一下:“是……”
“他为何会错过雅集?”
“小人,小人害怕他思虑过度,伤了身体……”
李朗结结巴巴的想要辩解,王汶已经一抬如意,止住了他的话头:“那个燕生因何而死?”
“偷……偷盗家主的寒食散,他,他是梁家的仆役!”李朗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突然叫道,“他,他是被梁子熙杖责的……”
“住口!”王汶轻喝一声,音量不大,却险些让李朗瘫倒在地。看着对方这么副不堪模样,王汶眼中的厌恶之色更加浓重,冲身边仆役挥了挥手:“污了我的雅集,拖下去。”
“中正!中正饶了我……”没想到会被赶出雅集,猝不及防,李朗失态的哭叫起来。然而王家仆役可不会让这人扫了家主雅兴,干脆利落的把人叉出了溯水亭。
明明身为表亲,品性竟然相差悬殊。说不定梁子熙的病,也跟李府脱不开关系。王汶用如意敲了敲掌心,轻叹一声。若那人肯参加雅集,少不得也要濯他个“灼然二品”。可惜他根本无心于此。也是,那样的人物,又怎么会被名利所动。罢了,还是托人探问一下,看能不能帮他留住亭侯的封邑吧。只盼姜太医能够尽早赶到梁府……
见识了如此惊艳人物,其他人就更像污浊鱼目了。王汶厌倦的看了眼剩下那些士族子弟,哼了一声,心不在焉的继续考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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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看着自家郎君脚步虚浮的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绿竹惊呼一声,冲了过去,一把扶住了梁峰的手臂。
“放心,我还好。”梁峰的脊背已经被冷汗浸透,重病过后,他身体实在虚的要命,强撑着上下了百来个台阶,还要保证站军姿一样的笔挺身形,早就耗光了体力。不过身边这小姑娘可经不住压,踉踉跄跄的又撑了几步,他才在阿良的帮助下,爬上了车厢。当竹帘落下时,那股憋着的劲儿彻底泄了,他倒头仰躺在柔软的锦被上。
看来装逼的效果,比想象的还要好些。连指尖都抬不起来,梁峰躺在那里费力的喘息着,任小丫鬟给他宽衣拭汗。从王汶的表现看,这次他还真是走对了棋。
魏晋是个讲究“隐世”的朝代,不论是竹林畅游还是归隐南山,在这个时代想当名士,先决条件就是远离官场和那些“污浊”的政务。甭管是被逼无奈没法当官,还是真心不想当官,一旦表露出这个倾向,逼格立刻就会飙升,可谓是不二法门。而《世说新语》中大半故事都只有一个核心思想,“有才,任性!”
所以面对这个时代的达官贵人,特别是以名士自居的高门勋贵,恃才放旷是个百试不爽的妙招。只要他表现出对于考评全无兴趣,病的快要死了还专门跑去辞行,就已经够得上洒脱不羁。而那段《金刚经》,更是得知王汶喜爱佛理后,专门看人下的菜。
梁峰其实并不懂佛理,对这些更是全无兴趣。熟悉《金刚经》完全是因为小时候老爷子逼着练习毛笔字时,选了柳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柳公权字帖中极为重要的一贴,他翻来覆去写了不知多少遍,自然熟悉,更清楚其中精华所在。“如梦幻泡影”一句,直指四句偈核心,把“空身”、“空心”、“空性”、“空法”说到了极致。
而《金刚经》全文译本,要到后秦时期才会出现。现在才西晋,差着百八十年呢。拿那部后世最为流行的经典佛经做幌子,对于王汶的吸引力自然不言而喻。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又有充足的后手铺垫,他在众人眼中的形象自然也就立体了起来。至于最后专门对李朗说的那句话……呵呵,只要王汶不是太笨,李朗就有好果子吃了。
温热的毛巾轻轻拂过颈边,绿竹看着自家郎君嘴角浮起的淡淡笑意,终于忍不住问道:“郎君,错过了雅集真的没关系吗?下次考评可就要三年以后了啊……”
“没关系。”梁峰答得干脆。
虽然不清楚那几位司马家的亲王打到了何种地步,但是西晋亡国是肯定的。最多几年时间,洛阳城破,数万衣冠南渡。这么个节骨眼,捞个清流起家官又有什么用处?能让你多活两天吗?所以梁峰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雅集,对那些故作姿态的门阀子弟更是毫无兴趣。如果真被困在了这个时代,他宁愿活的自由自在。
终于从繁琐的外袍中挣脱,梁峰倦怠的舒了口气,把自己裹进了锦被里:“我要休息一下,记得多熬些豆粥,等到回府,就有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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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王中正把你赶出了雅集?!”梁淑看着一身狼狈,连琴都丢了的儿子,脑袋里一阵眩晕,险些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