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觉得自己活不过今年(4)
再过几年情况大约会好些?季怀直有些不确定地想着。
有话却没人可说,实在是憋屈得很。不过李福向来动作利索,不多时就重新回到了殿内,是以季怀直也没憋屈许久。
于是,这位大内总管刚送了奏折回来,还未站稳,就听到了一句问话,“李福啊……你觉得安王怎么样?”语气还算平缓,只是隐隐地似乎压抑着些什么。
这声音李福听了也有十来年了,从最初稚嫩的童声,到后来少年的清亮,他对这声音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不过此刻,他竟一时判断不出这话的意味如何……或许,他从未看透过这位主子……
想着前段时间,宫里头那场雷厉风行的变革,李福不由心头复杂:就像是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保护着的猫主子,一转眼突然发现它其实是只老虎……
听到季怀直又重复了一遍这问题后,李福才恍然回神,将心思重新放到季怀直的问话上,额上渐渐渗出些许冷汗,他有些颤抖地跪了下来,磕磕巴巴地开口道:“奴……奴……”
安王暂时是不能动的……
一来,他的封地蓟州是朝廷面对北部赤狄最稳固的一道屏障,若是蓟州失守,就相当于把京城直接暴漏在赤狄的眼皮子底下……这也是为何先帝对安王屡有猜忌,却迟迟未曾下手的重要原因。
况且,安王既然敢只带两人进京,定然是有所准备的,若是他在京里出了什么事情,蓟州那边对情况就不好说了……
再者,刚一登基就处理掉自己的叔叔,于季怀直的名声恐怕也是有些妨碍。尤其新帝现今立足不稳,想来朝中的那些人很乐意借机参上一本。
若是面对一年前的季怀直,李福此刻定然是要想,怎么说既能哄得季怀直高兴,又能让他打消处理安王的主意。可现在,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自己那点拙略的把戏,这位主子怕是早就看在眼里了……
想着自己先前的种种自作聪明的举动,李福只觉得心跳愈发地疾了起来,汗珠也顺着面颊滑下。
眼见着李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季怀直一时有些愣住了。
——什么情况?他有问什么很难的问题吗?
他满腹疑惑地上前几步,蹲在了李福面前,看他额上汗意津津,身体也有些颤抖,季怀直顿时更加摸不着头脑。他掏出自己的帕子,塞到李福那已经汗湿了的手里,催促道:“快擦擦的。”
然后,有些莫名地开口,“你这是作甚?我就问问的,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说,就不说呗……我又不会吃了你。”
季怀直总觉得“朕”这个自称,由自己用来,莫名地羞耻,所以平日在宫里头,都是“我”啊“我”得惯了,身边有些个亲近的侍从提醒了他几回,奈何他仍是坚持。
再加上他前些日子在宫里的那场大清理,余下的人更不敢提及这事了,也就李福敢偶尔念叨念叨了。
李福下意识想要开口提醒季怀直这自称,忽又想起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正对上季怀直那带着些担忧的眸光,忙又垂眸,不过心底却突然一阵安慰,不管是猫还是老虎,这都是他那个再善心不过的主子。
他略攥紧了些手里的帕子,倏地向季怀直行了个大礼,恳切道:“陛下,安王动不得啊!”
季怀直更懵,这都哪跟哪啊?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动安王的?
“我没打算动安皇叔啊。”季怀直表情都木了一瞬,最近这李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干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再这么下去,他都快怀疑他属性下那“察言观色”的说明过期了。
他一面招呼着李福赶紧起来,一面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想?”
李福自诩对季怀直还是有些了解的,听他这么说不会动安王,也就松了口气,但旋即心中就纠结了起来。
您先是让人在雪地里跪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在百官面前下了安王的面子;接着一路上都是面容僵硬,不情不愿地连些客套话都不愿多说;最后,更是把安王在京的府邸里来了个大换血,把里头都换上了自己人……
结果,您问我“怎么会这么想”——不这么想才不正常吧?
他悄悄地觑了季怀直一眼,见他真的只是单纯的疑问,不由一时语塞,他组织了半天的语言,最终还是讷讷地开口道:“奴见识寡陋……不该妄揣圣意……”
季怀直等了半天,就等出了这句话,简直被噎得个够呛,他磨牙道:“你这个月的月俸,还想不想要了?”
李福混到现在这个大内总管的地位,自然不是指着那点俸禄过活,但是主子都这么说了,他也不至于蠢到直接说“不要了”。
磕磕巴巴地把自己那些猜测说了,末了仍是跪下请罪,唾骂自己一番,顺带恭维一下主子的圣明。
不等他把例行的阿谀说完,季怀直就倏地起身,打断他的话,冷声道:“去给我拿套衣裳来,顺便让人去西苑那儿把张恕叫来。”说着,转身往里间走去。
李福听了这话,就知道这位主儿又要溜出宫去了,这隔三岔五得来一回,李福对皇帝陛下总是往外头跑的行为也算是习以为常,不复最初的惶恐。
他小心地请示了一句,“可是要知会杨副使一声?”
他说的杨副使便是季怀直的好友杨文通,他去年也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开始读那些圣人之言,全然不记得当年和自己父亲那场旷日持久、满是血泪的抗争。他爹韩国公简直是老泪纵横,欣慰之余,把人给塞到兵部锻炼去了,得了一个连品级都没的副使的职务,说是要压一压他的性子。
季怀直对此一点儿都不看好,就杨文通那个大爷脾气,估计干不了几天就撂挑子回家了。可出乎他的意料,这人居然一直安安稳稳干到现在,什么幺蛾子也没闹出来。
不过这回,季怀直可不是去找他的,他头也不会地道了句,“这回不找文通,去找安王。”
这么大的误会,总要去当面解释清楚,至于安王信不信……季怀直叹了口气:要搁他,他也不信……
但总归要去争取一下,解释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刘备还三顾茅庐呢,不兴他三访安王府么?
☆、赔罪
找安王?
李福愣个神儿的功夫,季怀直已经走出去丈余,等他想着开口再问的时候,正好看见一片明黄的衣角消失在拐角处。
这就不好再追上去问了。
他皱着眉头招来个小太监,吩咐他去西苑把张恕叫来,旋即又亲自去准备季怀直出宫用的衣物。
皇帝老是往宫外溜,这在宫里头也不大不小勉强算个秘密。之所以是勉强,是这事儿在宫里头知道的人也不少,比如说现在这一屋子的人;说是秘密吧,自然是因为外头的朝臣是半点消息也没收到……
李福一直很纳闷儿季怀直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过这显然不是他该问的事情,他要做的就是闭紧自己的嘴,干该干的事儿。
在这宫里头,头一条要学会的——就是不要瞎打听。
等季怀直换好衣服,领着张恕准备往外走的时候,李福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您就带着……”
他眼风轻飘飘地扫过张恕,见那人仍是跟个木桩子似的,面无表情地杵在季怀直身后,他顿时更加不放心了。
他指了指张恕,忧心忡忡地继续道,“带着这么个二愣子出去啊?要是……要是碰上个什么万一,您可叫老奴如何是好啊?”
被称呼为“二愣子”的张恕,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连眼神都没多分给李福一下,继续目不斜视地站在季怀直身后。
倒是季怀直面色有一瞬变得有些奇怪,他神色莫名地瞥了李福一眼。
虽然早就知道,“智慧”和“武功”的数值不靠谱,但是以这两人近乎复制粘贴的属性值来看,李福这么一嘲讽,季怀直总是有些他把自己也骂进去的错觉。
不过,两个当事人都不觉得如何,季怀直别扭一下也就过了。他一面往外走,一面随口接道:“这不还是你让我带上他的么?”
李福一噎,那会儿您是出宫玩儿去,这会儿是去安王府,这能一样么?
安王虽然就带了两个人来,但他看着可都不是什么善茬,他远远地看着都觉得身上泛着冷。张恕这个二愣子,空有一身蛮力,功夫到底也没正经学过,要是真有什么万一,也不知道能不能护得住主子……
只是不待他再说点什么,季怀直就摆手打发他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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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这座安王府,还是当年先帝亲自督建的,离着宫城不远,占地也极大,朱柱黛瓦,颇具气派,只是久不住人,到底显出几分寥落来。
季怀直.直奔着大门去了,现在安王府的人大都是他拨过去的,再加上他今儿上午还在这溜了一圈儿,守门的几个人还不至于认不出他来,抬手拦人的动作霎时一顿,急急忙忙地跪下请安,不过显然还是有些愣,连个跑去通报的人都没。
还是季怀直叫了句起,提醒了一番,这些人才如梦初醒,后头有个个头不高的小子往里头跑去。
不多时,便有一个英武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走来,五官深邃,眸粲如星——正是安王。
季怀直见状忙上前几步,虚扶了一下,止住了他的行礼跪拜,“皇叔不必如此多礼,怀直此来是为看望长辈,皇叔如此可是折煞侄儿了。”
安王虽是被季怀直拦着,未行了全礼,但还是恭恭敬敬地道了句,“微臣不敢。”
不过,说是恭敬是没错,但说是冷漠也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经李福那么一说,季怀直这会儿实在是不怎么放心,他趁机又偷偷看了一遍安王的属性值,忠诚还是92没变,他这才松了口气。
——没变就好,好不容易身边来了个靠谱的,别再被自己搞砸了……
季怀直现在是怎么看安王怎么顺眼,连他那僵硬死板、不苟言笑的姿态,在他眼里也是加了滤镜般的,可靠极了。
他满面春风地被安王请了进去,待到坐定了,立即就有人送上茶来。季怀直端起来呷了一口,颇为意外地发现竟是花茶,他有些惊奇地抬头看了安王一眼,他可不像是喜欢这种茶的人。
安王仍是淡淡地无甚表情,端起杯来,浅浅地沾了沾唇就放到了一旁,虽是面色不便,却没有再饮的意思。
季怀直很快就反应过来——这茶大约是按照他的口味来的。
前些日子,他抽了个空子,把宫里清理了一遍,就简单粗暴地按着忠诚值从上到下排列任职,也省得自己平日宫里头呆着也提心吊胆的。
这一清理就清理出不少闲散人员,这年头人有口饭吃也不容易,季怀直也没丧心病狂到直接把人赶了,就让李福扒拉了一下,看哪里还有些空子,把人给派过去了——安王府的人就是那会子安排的,保不齐里面就有一两个在他近前伺候过几回的。
季怀直略微回忆了一下方才上茶的人,也不意外地发现似乎有点儿面熟。他一时尴尬了起来,这下子闹得……倒跟他才是这王府的主人似的。
他放下茶杯,问候了些“皇叔近况如何”、又慰问了些“边境劳苦”之语,当然只是些缓解自己尴尬的废话,跟半日前的那些场面话大同小异。
安王倒也没有不耐烦,虽是态度不甚热情,但到底还是有问必答,回话虽是简洁,但也不是简单的应付敷衍,让季怀直不至陷入自说自话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