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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南飞(46)

作者:冉尔 时间:2019-01-03 19:30:40 标签:年下 骨科



第69章
  苏士林听得面红耳赤,羞愤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先生,你说我爹为何就是放不下身外之物?这种时候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杨羽叹了口气:“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在你爹心里,或许你认为重要的东西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是啊……”苏士林凄凉地笑,“以前信仰和道德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现在连人命都不值钱了。”
  杨羽把手伸到嘴边哈了口气:“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找乔何。”
  “先生,你真的要去?”苏士林不死心地询问,然而当他看见杨羽的眼神时就明白什么也改变不了对方的心,只得唤来下人把马牵来,“先生,保重。”
  杨羽对苏士林笑了笑,握住缰绳的刹那忽然又回头:“我该收回先前那句话……你从方少鸿那里学到挺多的,士林,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
  苏士林眼睛一下子红了,仰起头望着阴沉的天抹了一把脸:“先生可别这么说,我会骄傲的。”
  杨羽明知他在强颜欢笑,却不揭穿,只道:“方少鸿会为你感到骄傲的。”说完挥着马鞭走远了,而苏士林捂着脸抽了几下鼻子,继而甩开步子把他爹推上船,与家丁乱糟糟地扭打在了一起。
  杨羽已无暇顾及身后,骑着马冒雪往外赶,入眼皆是荒芜,曾经夜夜笙歌的销金窟如今人去楼空,各家公馆早被流民洗劫一空,连名噪一时的苏公馆都不能幸免,只是杨羽路过时,听闻风中窃窃私语说里面死了人,瞪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像是极不甘心的模样。
  杨羽猛地勒紧缰绳怔怔地望着高墙内的一枝尚带绿意的枝条,满天的飞雪模糊了他的视线,杨羽记得五姨太唱曲时抹红的嘴唇,记得她道尽心中恨意以后的悲凉,然而这些仇恨就宛如他与乔何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哪怕费劲心思隐忍到最后,最后还是在命运的摧残下功亏一篑。
  天边飘来一声渺远的汽笛声,杨羽收敛心神策马而去,将生的机会彻彻底底抛在了身后。
  雁城的城门已经关上了,好在河沟里满是积雪,杨羽下马徒步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断垣残壁爬了出去,乔何的帐篷依旧立在雪地里,顶尖飘着段暗红色的绸缎,像是染血的战衣。
  杨羽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营帐里静得惊人,入耳仅剩狂风的呼号。
  “乔何?”杨羽掀开围帘,生怕自己来得太迟乔何已经带队走了。
  乔何正摊开雁城的地图与德叔和另外几个军官议事,闻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茫然,继而是浓浓的不可置信。
  “乔何!”杨羽不管不顾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乔何的腰,“你……你骗我!”
  “你怎么回来了?!”乔何与他抱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猛地推开他哥,怒吼道,“苏士林呢?他把你扔下了?”说完就欲掏枪,拎着杨羽的衣领把他往帐篷外拽。
  “不是他让我回来的……是我自己!我不走!”杨羽双腿拖在地上挣扎,“乔何,别让我走……”他见求乔何无用,便含泪望德叔,“德叔你帮帮我,帮帮我……我不要走!”
  德叔硬是狠下心别开头去。
  杨羽心里一沉,转而抱住乔何的胳膊:“别让我走,乔何!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乔何的理智已经被怒火烧没了,将他哥扛在肩上翻身上马,二话不说就要把他往码头边送,杨羽手脚并用地挣扎,哭喊着不肯走,他们二人在马背上闹得天翻地覆,远处却传来一声巨响,天地都跟着震了一震。
  “怎么回事?”乔何终于回过神,抱着他哥望远处升起的浓烟,“那个方向……是码头?”
  德叔寻声从帐篷里跑出来,翻身上马:“你们等等,我去看看情况!”
  杨羽见乔何暂时没了将他送走的念头,立刻牢牢搂紧对方的脖子,喃喃道:“乔何,别送哥哥走,哥哥不怕死。”
  “哥,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乔何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他,“咱们能活到今天不容易,你带着我那份活下去不行吗?”
  杨羽一听这话就落了泪:“你怎么老是逼我独活?就我这身子,没了你,你觉得就算我坐着船走了,我能活几天?”
  “哥!”乔何痛心疾首地叹息。
  “对,你是大丈夫,你是男子汉,你不肯走,难得我就是懦夫吗?”杨羽像是豁出去了,将心底的心思全部摆在了乔何面前,且越说越激动,“我没你厉害,我这辈子几乎没碰过枪,所以我就没资格留下来吗?”
  “哥,我不是说你……”乔何败下阵来,“你明知我……”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走。”杨羽执拗地攥着乔何的衣领,“乔何,若是咱们过不去这道坎,以后见了爹娘也不至于丢脸。”
  乔何苦笑着摇头,想了片刻又点头,然后捏着他哥的下巴凑过去吻了吻,两人分开一瞬再猛地搂作一团,饥渴难耐地亲吻起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直到德叔的惊叫惊醒了杨羽,他才推开乔何回头对着远方喊:“出了什么事儿?”
  “苏家的船被炸沉了!”德叔的呼喊被风截成几段,断断续续地飘进杨羽耳中,却一字比一字炸得更响。
  “哥?”乔何连忙扶住杨羽,生怕他从马背上跌下去。
  “苏家的船沉了。”德叔气喘吁吁地翻身下马,“沉在刚出城的河段,不过船上只有苏一洪和几个家丁。”
  杨羽闻言,像被人从悬崖边一把扯上来,心脏砰砰直跳:“怎么回事?”
  “苏家的小少爷和他爹吵了一架,那老狐狸竟然连儿子都不要了,趁着苏士林安抚岸边等候的船客,偷偷命人开船溜了,还有好些人扑到水里去追船,都被苏一洪从船上扔东西砸开了,谁想到船刚开出港口就被炸弹击中,直接炸沉了。”德叔一口气说了这么些更加气喘,轻咳几声才继续道,“他先前那般作为,哪有人肯救他?不过就算想救也没得救啊,船直接炸没影了。”
  杨羽和乔何听罢面面相觑,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寒风呼啸,德叔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那小少爷倒是不错,见他爹死了,红着眼睛磕了几个头,还安排剩下的船客在岸边歇下了。我回来的时候他正准备去苏家的粮仓,像是要找余粮的样子。”
  “德叔,粮仓那儿有咱们的人,给他行个方便。”乔何嗓音有些哑,抱着杨羽跳下马背,望着烟雾腾起的方向深深叹息,“哥,咱们的仇人死了。”


第70章
  杨羽顺着乔何的视线望过去,喃喃道:“仇人死了……”继而莫名地笑起来,“就这么死了?”
  乔何猛地将他抱在怀里:“就这么死了。”
  杨羽想要抬起手,尝试了好几次,只虚虚地搭在乔何的肩头,指尖漏过寒冷的风,像是冰凉的雪水潺潺而过。
  “苏一洪死了。”乔何按住他的后颈,沉声重复道,“咱们的仇人死了。”
  杨羽隐忍了六年的恨意在此刻翻涌而出:“他怎么能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有亲口听他承认当年犯下的错,爹娘的冤情还没有昭雪……他怎么能死呢?”
  “哥……哥你听我说!”乔何连忙扶住杨羽,生怕他跌坐在雪地里,“苏一洪死了那是罪有应得。”
  “这般被炸死,岂不是便宜了他?”杨羽却猛地攥住乔何的衣领,双目赤红,连喘息都带着愤怒的热度,“他这种投递叛国,栽赃陷害的家伙怎么能这么轻易的死了呢?我……我还没亲手报仇……乔何,我……”
  乔何听罢,将他哥打横抱起:“这种死法的确便宜了他,可哥,就算苏一洪没死,我也不愿你手上沾血。”
  杨羽闻言将头靠在乔何肩头不说话了,呆呆地望着帐篷被风吹起的门帘,像是连灵魂都被风刮跑了。
  又过了几刻钟,德叔走了进来。
  “我把粮食分给了苏士林。”德叔在数九隆冬奔波出满头大汗,“剩下的勉勉强强够撑到咱们打完仗。”
  乔何听了这话笑起来:“打完仗,德叔想去哪儿?”
  “老了,若是打完仗还活着,我就去以前咱们乔公馆那块地上随便开间铺子,逢年过节还能祭拜祭拜老爷夫人。”德叔边说边向乔何讨了一根烟,“不能指望你们俩,到时候都说不准逍遥到哪里去了呢!”
  乔何也跟着吸起烟:“哪儿能啊,您也太小瞧我们了。”
  德叔闻言深深抽了一口气,面容被烟雾掩盖:“如果我死了,你们也别太难过。”
  “难过什么?”乔何勉强打趣,“说不准您前脚刚走,咱们后脚就追上来了。”
  “可别。”德叔将烟灰弹在地上,“生死之事不能抢先,千万别在黄泉路上追我。”
  乔何叼着烟,嘴唇蠕动,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点头,再用力地拍了拍德叔的肩。杨羽坐在他们身侧默默地听着,心里一下子空了,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夕又是何夕,眼前却浮现了六年前他们一家其乐融融的景象。
  帐篷外传来纷乱的马蹄声,德叔起身瞄了一眼,原是苏家旧日的家丁将苏士林打晕送了过来。
  "乔爷,借道一走。"家丁扛着苏家的小少爷双手抱拳。
  乔何从德叔身侧走出帐篷,望着昏迷的苏士林忽而一笑:“你们要往哪儿去?”
  “走官道会撞见兵,走小路却可碰碰运气。”家丁沉声道,“我自小在雁城长大,没人比我更熟悉周边的环境了,乔爷若是肯我们将少爷送走,我定会回来帮忙。”
  “走小路当真可以避开敌兵?”乔何微微一怔,转头去看他哥。
  杨羽像是终于回了魂,忽然站起来往外走:“我跟他们一起离开。”
  乔何闻言欣喜不已:“哥,你想通了?”
  杨羽冷冷地瞥了乔何一眼,没有搭腔,乔何却已顾不上那么多,欢天喜地地将剩下的几盒罐头一股脑全塞给了他,杨羽从头到尾都没再说一个字,只在离开前拽下了乔何的一粒纽扣。
  “哥,好好活着。”乔何将杨羽抱上马背的时候不由哽咽起来,但他很快就调整好情绪,转身叮嘱苏家的家丁,“诸事小心,走得慢点不要紧,只要逃出去,你们在山里多躲几日都成。”
  苏家的家丁生怕苏士林醒了,紧赶慢赶地急着出发,杨羽甚至都来不及和乔何告别,他们就化为对方眼中被风雪模糊的人影,转瞬消散在了天边。
  这是杨羽记忆里最冷的冬天,连家里出事那年的雪都不似今年大,苏士林在他们绕出雁城最近一座山时醒了,大呼小叫地嚷着要回去,看见杨羽以后才冷静。杨羽却攥着乔何的衣扣几乎没有再开口说过话。等出了山门,苏家的家丁用银子盘了辆破破烂烂的车,准备连夜往北边开。
  是夜,杨羽站在旷野里喂马,苏士林裹着满是补丁的毛毯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来:“先生。”
  “还想去北平吗?”杨羽头也不抬地问。
  苏士林沉默片刻,坚定道:“想。”
  “那便去吧。”杨羽摸着马脖子缓缓地笑了,“现在再也没有人拦你了。”
  “先生,你与我同去吗?”
  “为何这么问?”杨羽有些惊讶。
  苏士林摸着鼻子苦涩地望着他:“先生,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早已不似原先那般天真……你和乔何肯定与我爹,与苏家,有所牵连,况且以我爹的行事作风,牵连的肯定不是好事。”苏家的小少爷在冷风中抽了抽鼻子,“先生,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是觉得你不会轻易地离开乔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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