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39)
第44章 荆棘
“常止快到了,我去接一下。”旭泽起身穿外套,旭永建滑动平板的手一顿,面上漏出个笑来:“去吧,我还没好好感谢人家给你补课,今晚一定要留他吃饭。”
旭泽点头,有些心不在焉的,从刚才坐沙发上旭永建就发现了他很局促,拿着手机半天不动,眼睛散着焦,一副魂不附体的痴愣状,明明白白的告诉别人他有心事。
端起茶喝了一口,旭永建并未点破,而是选择静观其变,等着旭泽自己跟他坦白。
他儿子他再清楚不过,除了成绩不好本质上还是乖的,多半闹腾不出什么花样,只是孩子终归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
他摩挲着紫砂茶杯,温热的茶水微微烫着指尖,正思索着事,忽听门口一阵响动,旭泽在招呼人换鞋。
这不是旭永建第一次见到常止,去年开家长会他被班主任留下来当助理,顺便叫到台上和家长们分享了下自己的学习心态,散会后还有三两个妈妈聚在一起羡慕常止家有这样一个优秀又俊俏的孩子,他也同样印象深刻,每次教训旭泽的时候都爱拿常止做例子,却没想到有一天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男孩能如此和谐的站在一起。
他站起来迎接客人,常止提了两盒茶叶,是西湖龙井的头茶,旭永建瞟到包装上的字眼,心里咯噔一下。
贵重的礼物不会出现在随意的场景和随意的时机,他的穿着和表情都很正式,还有与旭泽间那种说不出的气氛,像孤注一掷前自然而然的并肩,即使没有牵手,也亲密无间,就算没有武器,也一往无前。
心不在焉和局促尽皆指向唯一的解——“你对同性恋怎么看?”
旭永建的脸骤然阴沉下来。
半大小子,和另一个看着更小的男孩子坐在自己面前说要“在一起”,多可笑,离了父母他们甚至都养不活自己。
“我不同意。”他的拒绝锋利得像一支矛,不留丝毫余地,直直的戳破了旭泽表面的镇定,他的拳头瞬间握紧了,也开始剑拔弩张。
“无论你同不同意,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那你们今天坐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旭永建气笑了,抖着手指向常止:“你们都是男的你清不清楚?啊?你以为同性恋在我们国家是多光荣的事?你敢在我面前说,那是因为我是你老子!”
“‘在一起’?你们搞搞地下恋就算在一起了?你敢当着你们那帮同学说吗?”
“你去说了,信不信高三你都读不完!”
爆喝声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强烈的声波震动一切有形无形的物体,茶水、空气、耳膜、心,心震颤着要被撕碎了,血液喷溅,太阳穴鼓起青筋,两张肖似的脸孔对峙着,谁也不愿意退让一步。
“我不管读不读得完!我只是爱他,这有什么错?!别人什么看法关我们屁事?社会凭什么剥夺我爱谁不爱谁的自由?!”
“自由?你跟我谈自由?!”旭永建刷的站起来:“没钱你有个屁的自由!街上那些乞讨的小孩儿饭都吃不起,你去问问他们爱谁!爱爱爱,你才多大你懂个什么?你妈要是看见你这样心都要寒透了!”
“你没资格提我妈!!”旭泽猛然大吼一声,他眼睛红了,像一只发怒的公狮竖起鬃毛,狰狞的血管蚯蚓般爬满了他的脖子,从中嘶鸣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尖锐的刀枪剑戟向旭永建刺去:“我不懂爱?那你懂吗?!你的爱就是赚钱,就是什么都不管,就是不闻不问最后让妈妈抑郁到自杀!!!”
他从来不敢去回忆那满地的血色,三岁,不懂死亡的年纪,他摊在地上被吓得大哭,哭声里是保姆震耳欲聋的尖叫,被推开的房门大敞着,昏暗的房间仿佛某只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蜿蜒的血液是它伸长的舌头,吐着腥气舔舐他,要将他嚼得七零八落。
那是父子俩共同的噩梦,埋葬在记忆最底层永不结疤的创口,其上的尘土一旦掀开,便只剩不堪入目的烂腐疮痍,暗红色,像铺满了染血的荆棘。
雷鸣后死寂的沉默降临,旭泽瞪圆了眼,泪无声无息的滚滚滑落,似若一场迟来的滂沱大雨刹那淋湿了他紧绷的脸颊,蛛网般的血丝模糊成一片血海,旭永建隔着这片海与他对望,感到深深的、万箭穿心般的无力。
情势不知怎么发展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常止手脚冰凉,悄悄深吸口气才打直膝盖站起身,他的心跳很沉重,冷兵器在火星四溅的对撞后突然沉入冰水里,却连一声“噗呲”都不可闻,只有下坠,只有寂静的悲伤自海底冒出细白的泡沫,快要无法呼吸。
旭泽的手比他更凉,拳头不能自控的颤抖着,他握上去,扯着他转向自己,涩声道:“你先回房,我和叔叔聊聊好吗?”
怒意隔着一层水光仍旧如同燃烧着的火,他还在流泪,又倔强的不肯漏出一点声音,咬得腮帮生铁一般坚硬,却在面对常止的这一刻,微弱的抽搐了一下。
常止的眼睛霎时也红了。
他知道这时候总有一个人要坚强,上次是旭泽,这次轮到他,他绝对绝对不可以哭泣。
胸口酸胀得像有把刀在里面搅,眼眶热热的,他眨也不眨的把眼泪逼回去,牵着旭泽的手微微摇了摇。
这个熟悉的安慰动作击中了旭泽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闭上眼睛,长而直的睫毛颤动,似若一根根偃旗息鼓的羽箭,沛然的泪洗刷尾端,盛怒之后的疲倦裹着沉重的湿意覆盖了他整张僵硬的脸,凌厉的线条忽的松弛了,他忍不住抽噎一声,继而狼狈的抖着肩膀迈上了搂。
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的一刹那,旭永建便颓然的跌入了沙发,他避无可避的被往事席卷,在短短的一两秒里,沧桑侵蚀了他的强硬,他的目光显出超越年龄的疲态,一望过去,恍惚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脆弱而不堪一击。
常止没有说话,他像是得了失语症,任何字眼在喉咙里都无法安放,把旭泽劝走不过是见不得他那么难过,说要聊聊,实际上他茫然得像个没写地址的信封,只是坐在那里,空有交流的形式,却无分毫的内容。
“他没跟你说过吧……”最终是旭永建先开了口,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点苦笑,长长的叹息一句:“这孩子……”
分不清是想要倾诉还是告解,有些话对着陌生人,反倒更容易讲出来,即使对方是个半大男孩,但那温顺沉静的气质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心防不由的就坍塌了。
“旭泽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我最忙的一年,大股东突然撤资,项目一个接一个黄,我忙得焦头烂额也管不了他们母子俩,有时候说好要回去,但总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了。”
“他妈妈没怪过我,只是保姆说她老是心情不好,我没重视,想着忙完就好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来陪他们。旭泽当时小,想我的时候会哭着闹保姆给我打电话,他不闹他妈,因为……因为他妈妈已经得病了,自己控制不了情绪,所以经常把旭泽关在门外,那小子偶尔能被放进去听故事,第二天都会高兴的给我在电话里咿呀半天。”
“想想那时候征兆明明不少,我却跟个瞎子一样,非等到一切无法挽回才知道后悔,旭泽不懂事,等我赶回去就抱着我哭,让我救救妈妈。”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常止有些动容,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浸湿了眼眶。
“旭泽上小学那阵比较皮,又傻,被人框着当老大,零花钱全请别人吃东西,我发现后把他教训了顿,零花钱少了一半,他也没反抗过。”
“他一直是个乖孩子,”旭永建往楼上看了眼,神情怀念,但更多的是复杂难明的深沉,“直到有一年暑假去他外公外婆那里回来,不晓得那边告诉了他什么,他回来就说他恨我,砸了一堆东西后又闹了场,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对常止来说是个很莽撞而愚蠢的行为,可想到幼年的旭泽得知真相后,他似乎能身同感受到那种悲愤交加的无望,臆想中他变成了一缕影子,旁观着小小的男孩攥着拳头抹泪,毅然决然的没入了陌生的人流。
“我带着人找了很久,最后是公交公司联系到我,说他在一辆公交车上睡到了总站才被人发现。那辆车途径一个游乐园,他两岁生日我和他妈带他去的,我没想到他竟然记得。”
“从车站回来的路上我很庆幸,抱着他道了无数次歉,还丢人的掉了几滴泪,他也哭,但始终没松口说过要原谅我,只是我们都不提了,时间久了,这事好像就没发生过一样,我们也从没想过要好好聊聊。”
横亘在喉咙里的鱼刺无法被岁月冲刷,每一吞咽便隐隐作痛,无法谅解的事,除非遗忘,否则所有的宽恕都是说谎。
旭泽不愿意谅解,更不愿说谎,他无言的将回忆封存,却不成想过父亲会先揭开一角序幕,
释放那头血淋淋的、怒吼着的怪兽。
屋内又安静了许久,旭永建自己都恍然了,他想起那几年无眠的夜晚,他不断问自己是不是他们晚一点结婚,晚一点生孩子,甚至晚一点相遇,结局就会完全不同?或者干脆不要生意,只要一家人平安的在一起,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现在看着他们,就像在看着年轻的自己,总担心他们的选择会造成难以负荷的错误,命运变数太多,而他们如此年轻,还经不起风浪的摧折。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他最终说:“但我爱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他因为喜欢上男人而受到伤害,所以,还请你体谅一个父亲的心情,和旭泽分手吧。”
分手。
沉思中的常止蓦地被这两个字敲醒,他没有立即反驳,而是克制着激动抿了抿嘴,才语气平和的缓慢道:“叔叔,说实话,听您讲了这件事后我更不可能和他分开了,我想爱他,这种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