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古代当名士 上(126)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当日她入宫便立誓要学历代贤后,代周王孝敬父母,拢络兄弟,帮着周王成为一代贤君,而今却因为她的缘故使周王获罪于圣上,被赶出宫去,她还怎么做得下去这个周王妃?
唯有将“要嫁少年天子”之事揽到她身上,只当她是贪恋皇权的浅薄女子,让皇家休弃了她,周王才能从这桩流言中脱身。
她深深俯首,将额头抵在地上,眼泪却止不住地滴了下去。
贤妃也在一旁道:“也只有这个法子了,方才王总管说,你父皇也是这个意思……”
周王却只摇了摇头,大步走到元娘面前,扶起她问道:“元娘何须说这些话。你我夫妻本是一体,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与你离婚的,这话我已在父皇面前说过了,此时要改口也来不及了。”
元娘心中一惊,疾疾叫道:“殿下!殿下身为当今皇长子,身份贵重,负着陛下与朝廷百官、天下万民的期盼,不可为我轻易抛置……”
周王听得她字字真心,句句维护,分明都是为自己好,却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问了一句:“元娘与我只有君臣之义,却无……却为何不提夫妻之情呢?”
他倾心爱慕元娘,愿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如她兄长与宋编修一样情深不悔。然而他能学得宋时,元娘却不似她兄长那样多情,给他的只是一腔忠贞。
他忽然有些无力,将元娘扶起来,说道:“此事父皇自会查个清楚的,你先回宫歇着,不必想得太多。”
他亲眼看着宫人将元娘送走,回头劝母妃:“此事传到朝中,必有一番动荡。如今父皇动了真怒,只怕对外祖与舅舅们不会再似从前那样宽容,须得劝他们谨慎持身,不可再闹出事来。儿以后虽不能住在宫中,但母妃还可常召儿与、召儿臣进宫见面,母妃也不必太难过。”
至少他还能在外行走,父皇也不是真的认定他与元娘有什么犯上的心思,他们还能在京里待着而不是直接就藩,已算是从轻处置了。
他在宫里安慰着母妃,四位阁老接到宫里传下的口谕,听着新泰帝要让周王宫外开府的时候,却都如被闷雷劈中,心乱如麻。
三辅李阁老张口就待劝谏,但传话的总管太监一句“嫁少年才子,何如嫁少年天子”便将四位阁老或在心中,或在喉头的谏言堵了回去。
桓阁老的身子已经抖得跟别人的脉数一样,头一阵阵发昏,一字半句也吐不出来。直到总管王太监走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见三位同僚已丢下他自行拟起旨来,没去跟着起稿,而是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宫,叫那虽不听话却最出息的孙儿回家商量。
元娘在宫里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连累到周王隐太子的位置不保,他们桓家该怎么办?
桓凌虽然也是叫这道天雷猛然贯顶,却比他祖父冷静得多,思忖了一阵便道:“此时还能有什么办法,唯有谢罪。当日我已说过,让祖父只说是我为攀附权贵,强夺妹妹的婚约令她入宫,若早这么说了,反而流不出这样的传言。如今再用这说辞虽然晚了,却也唯有这法子可略洗脱元娘的罪名。”
然而那句“少年天子”有诅咒天子之意,虽然他们是冤枉的,皇权之下又有什么道理可言?
单只写一封折子请罪并无大用,必须给圣上一个交待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孙儿这就上本请辞,祖父也立刻上本,将元娘入宫之事全推在我身上。只是还望祖父本章中解释一下,我与时官儿那时多年未见,并无什么私情,别把他们清清白白的人家牵扯进来。”
桓阁老下意识骂了一句:“你都到这时候了,怎么还只想着宋时!”
骂完之后,又烦恼正事:“咱们家中只有你一个出息的子弟,你若请辞,将来咱们家还有谁能留在京中?这般做未免损失太重,可有别的办法?”
桓凌神色如霜,淡淡道:“只闻以上,不闻以下。”
昔日司马昭使贾充弑杀高贵乡公曹髦,陈泰劝他杀贾充以谢天下,司马昭不舍,更问他法,陈泰便答了这句话。
只怕他一个人辞官都不能平息此事,仍是要牵累周王殿下。
桓阁老也读过《三国志》《世说》,一听便知这段典故,也听明白了孙儿背后未尽之意。他坐在桌前看着桓凌,久未作声,那张原本保养得光滑红润的脸庞却像涂了腊渣般萎黄,目中红丝密布,看得桓凌担忧不已,起身吩咐人寻太医来。
桓阁老却拍了拍桌子,低低叫了他一声,声音萎弱地说:“不必叫人来,我没事。你说得对,只闻以上,不闻以下……你一个四品佥都御史给得了什么交代,要交待也只能老夫交待。”
第124章
内阁学士固然是这一朝权位最高的几人之一,但阁老辞官时也可以无声无息。
桓阁老当即上了奏章, 只说自己年迈不堪为官, 愿告老还乡, 长子通政司参议桓敬也要服侍自己归乡养老,故而一并请辞。他长房那三个孙子中, 因长孙桓升还在国子监坐监,就留在京中,二孙儿桓清和那不省事的桓文一并带回老家, 以免他又在京中闹出什么乱子——
儿女都是债, 孙儿孙女也是债。
他半生雄心壮志化作流水, 心气颓然,也没什么精神与同僚、故友周旋, 上本后便回家指挥上下收拾行李。桓参议与桓凌这两个做子孙的也照样上了请辞的奏章, 但因有桓阁老在前头撑着, 天子亦会给些面子, 不必写明辞官的缘故,只上这道本章, 等圣上发落就是。
李氏夫人看着院里院外忙忙碌碌收拾东西的下人, 欲哭无泪, 低声与丈夫商量:“咱们就不能不辞官么?现在外头都传遍了元娘她订婚的宋大人跟凌哥儿相好的事, 皇上也知道, 那咱们老太爷怎么就不能拿这话辩解一番……反正、反正那宋大人也会帮咱们……”
桓参议怒道:“糊涂!这是元娘怎么入宫的事么?这是针对周王而来的!咱们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给人抓住把柄陷害殿下,弄不好就是泼天的大祸, 你们女人家还只想着什么情情爱爱!你快些收拾东西,带着清儿、文儿回乡,爹与我、凌儿能不能走,还要看圣上发落呢。”
他也愁得连连叹息,发作了老妻,又跑到父亲书房外转圈,却不敢进去。
桓阁老并不召他,也不去见亲友故旧,更不理马尚书子弟在门外递上的拜帖,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反思旧事。
若当初不曾指望入阁,好好儿地把孙女嫁给宋时,又岂会有今日之祸。那时节他孙儿争气,孙女婿又是个三元及第的当世贤才,他哪怕不能入阁,只当着礼部侍郎,也有一身人脉可以将这两个孩子扶持起来……
那时节周王安安稳稳登基,他们家虽不做不得皇亲国戚,也有前途无量的佳子弟在朝,如何会落到今日这凄惶待罪的下场。
他越想越揪心,又恨自己一时贪念走错路;又盼着能顺顺当当辞官,将这桩弥天大祸压下去;深心中却还是盼着圣上能挽留,再在朝中多任几年阁老。
他这么纠结着,险些给自己纠结出病来,幸好当今天子体贴下情,他替一家人递上奏章不久,宫中就有批复下来——
直发中旨,许他辞官归乡。给支路费三百两银,绿呢大轿、轿夫六名,仍授金紫光禄大夫散职,辞官后俸禄封赏一如在朝时。
圣旨中也允许他长子桓敬归乡侍奉老父,同样赏给轿夫、金银,但并不剥除官职,而是许他在乡里冠带闲住。至于桓凌,却不许辞官,仍须在都察院任职,协办边将马诚等人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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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外朝,宋时的副座师、侍讲学士曾啓便把这消息告诉了他——毕竟如今人人都知道他跟桓凌两情相悦,桓阁老最后都妥协了,哪有情郎家出事不告诉他的?
先是皇子被发往宫外,后来是一个阁老、一个皇子妃的外家要辞官致仕,圣上竟直接发中旨同意了。宋时听到这消息简直觉得魔幻,问曾学士这个素日负责拟旨的中枢要员也得不出答案,就想请假回去问问。
曾学士虽肯体谅他的心情,却也不肯答应,只劝他:“如今周王被贬,桓家又是皇子妃外家,虽然宫中与内阁没传出什么消息,但必定是涉及天家的大事。桓老先生是自家辞官的,圣上亦加优恤,又留了桓御史在朝,你这样匆匆前去,倒似他家无辜获罪似的,有伤天子圣德。”
宋时无话可说,硬熬到晚上散值时候,班也不加了,叫个人给家里送信,匆匆打马直奔桓家。
原本一个管束得严严谨谨的阁老府,如今却人心仓皇,门口看管的家人也心浮气躁,说是进去替他通传,半天也不见人影。
他索性也不等人回来,直闯进府内,熟门熟路地走进了桓凌住的,也是他曾经住了许久的院子。院内灯火寥落,人声悄悄,正好看到桓凌站在疏落灯火间,半个身子被灯影笼着,竟显得有些单薄可怜。
宋时心里迸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回过神来,就已经冲上去将他搂在怀里了。
虽然桓凌比他略高一点、略壮一点、但腰还是挺窄的,拢在怀里毫不费力。他将桓凌的头也按在自己肩上,柔声安慰:“你心里不痛快,只管哭出来吧,有我在这里,不要紧的。”
院里其实还有家人小厮在洒扫收拾,他眼里却只看见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师兄,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
——大朝会上六部九卿百十号人都看过了,还怕这几个人?
他抱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甚至想让桓凌偎在他怀里纵情痛哭一场。当然桓凌没哭出来,而是抬起头来吩咐:“你们先下去,我与宋大人有话要说。”
众家人不敢看他们,都拿了东西出门,将院门从外头关上。桓凌反手搂住宋时,将他揉进自己怀里,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我家如今正乱,你这时候过来,反而是牵扯到你……”
还怕什么牵扯!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出柜了,人都进了他们宋家祠堂了,说多少句“不牵扯”,还真能不牵扯了吗?
宋时拉扯着他回到房里,强势地说:“你家出了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张口就牵扯不牵扯的?如今是你拜过我家父母高堂,进过祠堂,按俗礼算来也是个出嫁男了,你再说一句牵扯不牵扯,明天我就当朝上书,说娘家的事不该连累你一个出嫁男儿!”
……
他说得认真,话语其实可笑,桓凌却听得一阵阵心口发酸,咽了咽涌上喉头的酸涩才道:“我如今已不是阁老的孙儿了……”
宋时“啧啧”一声,正想反驳他几句,告诉他自己不是只看身份的人,却听耳边传来一句:“只得等着你当上阁老,再做阁老契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