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到古代当名士 上(75)
这三道题在他看来都不甚难,五经题反而要斟酌一下如何投考官的喜好,耗费的时间更长。他索性先不多往后看,趁着清早脑力最好的时候把第三题写出来——
这也是答卷的一个小技巧。他第一题可以誊写精修的旧文,可以压到最后写;他第二题要融入的理学思路也早理清楚了,只要组织组织语言就是一篇顺畅的文章,不至于比乡试时差。而第三题则是相对较生的一道题,须得趁早上大脑最清醒的时间答了,此时思路开阔,更易得佳作。
他提笔蘸饱蘸浓墨,写下了与硬笔书法全然相反的、厚重端庄的严体字:“大贤任圣道,而深有感于继统之人焉!”
孟子不必忧心,以后他宋子就是走上大贤道路的继统之人了!
第74章
圣贤的道统传人有两种,一种是见知, 就是能得圣人亲自教化, 发扬圣道之人;一种是闻知, 也就是后世承续道统之人。
孟子虽是孔子过世后百年才出生的,然而“君子之泽, 五世而斩”,在他随子思门人读书时,孔子的五世之泽还能被到他身上。孟子在题目中提到孔子去他所在之世不远, 孔子所居的鲁国又与他所居的邹国接壤, 这些都不是随便说说, 而是隐诲地跟人炫耀:他跟孔子相去不远,不算只能闻知其道的后学, 该算是能见知其道、宏扬道统的人。
这么说绝不是蹭孔子的名气, 抬自己的身价, 而是有开一脉道统的担当!
大贤能见, 他们考生就得能见!
生的时代离着孔子近两千年不怕,他这个后学的心与圣人心意相通, 就像当面受了圣人的教诲一样!如今离先圣之世已远, 后世的王圣人、康圣人又还没生出来, 正该由他们这些儒生承续先圣道统, 启发后世学子。他这个跟圣人心心相通的学生怎能不站出来扛起责任?
宋时连社会主义接班人都当得, 圣贤接班人更是当仁不让,一篇文章写得比通稿还慷慨激扬、情真意挚。
这篇文章落到春秋房考官、翰林院侍读曾鹤龄手中,看得这位侍读忍不住连连拍案, 将卷子拿给与同房考官薛检、程宏看:“你们看宇字十三号这份考卷,《自孔子而来》这题竟能写得这样慷豪迈!别的书生也只能写到孟子以‘见知’孔子之道自任,自家心效慕之,也起个有传承儒家道统之愿。这个举子倒好大胆,在文章里竟写他与圣贤心意相通、身居之处同在中国,便也和孟子一般如同‘见知’了!”
他口中说着“大胆”,心里倒颇赞赏宋时这份气魄。
薛、程二人叫他激起好奇心,放下自己手里的卷子去拿那篇来看。
虽说这朱红的卷子晃眼,可考官们看惯了,批阅的速度也不比平常读书慢。数息之间,薛考官便看完了文章,指着承题、起讲等几段写圣道之传继尤重“见知”的句子说:“题前这几段层层铺垫,真是用心良苦。看他开头写‘见知’之士如何重要,又引入孟子‘去孔子之时未久,距孔子所居之地未远’之说,我还道他要赞颂亚圣传承道统之功,结果他竟是以此自任……”
薛简含笑摇头:“这不知是哪里的才子,好高的志向。”
程考官笑道:“不是江西的,定是江南的。江西出状元、江南出才子,别处哪里养得出这样的傲气的狂生!我看曾学士见了他的卷子定然爱重,张次辅雅好平和的文章,于这样奔逸的文风倒是略差些。”
不过考官取人也不只看文风,还要看他理学的工夫。
他的首义《喜怒哀乐之未发也二节》题中,便将一个“致”字贯通全身,写尽了体用之道,“致中和”之理。
喜怒哀乐未发之时,情未发动,不在喜怒哀乐任何一边,无所偏倚,这便是中;而其应事物而发动之后当喜则喜、当怒则怒、中节合度,有所节制,这便是和。
“中”“和”易知,而“致”其极至之行难为。
他这篇文章不离一个“致”字,以知行并重,融天地宇宙之理于人心性中,字字皆有深致。究其理学工夫,则程朱与闽学诸派理融汇贯通,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如;论其文字,则清粹赡逸,如天降地出,一字不可更改。
这才是会试文章,这才是进士文章!
两位考官对着朱红的卷面都觉得神清气爽,又顺着看了第二题——《非礼勿言 四句》。
这一题要点在克己复礼,内克制心中欲望而使外在行动顺乎礼制;外应礼仪而行,以其举动反过来修养其心。这考生答得自然是规圆矩方、绳直准平,然而也只占了个章脉贯通、气体不俗的好处,不像前后两题那么震撼,看完之后倒让人意有未足似的。
越是意有未足,就越盼着读到合自己心意的精彩文章。薛简索性拿着卷子不肯还给曾鹤龄,翻开后面的经义题读了起来。
判卷的工夫这么紧张,考官连分到自己手中的考卷都只细看四书题,他这抢别人卷子,还要细细读题的也是绝无仅有了。
曾鹤龄忍不住说:“我才只判了四书题,尚未看完这份卷子……”
薛简就把自己手底下还没看完的卷子抽出来递给他,连眼也舍不得抬一下,敷衍道:“延年兄先看看我这卷解闷,等我看完这篇便还你!”
他只看第一篇《春正月,公会宋公蔡侯卫侯于曹;夏四月,公会宋公卫侯陈侯蔡侯伐郑》,不会耽搁他判卷的。
这两句中,宋公会盟诸侯,排定“卫侯”“蔡侯”先后之序有变动——在夏四月伐郑时,竟把卫侯加在了蔡侯之前,这是不合周礼的。
蔡侯与卫侯虽均为姬氏诸侯,但蔡侯之祖叔度是武王所封的诸侯,卫侯之祖康叔是成王所封,依周礼,其位次必在蔡侯之下。而宋公因为蔡侯在讨伐郑国时到得晚了些,不够恭敬,而卫侯则早到逢迎他,故意将其位次排在蔡侯之下,以示惩罚。
这一题按着传统的春秋题作法,无非就是明史官褒贬之意,责宋公霸权无礼,不尊天子、不依礼制排诸侯位次,以至卑弱凌上之乱由此而生……
而这篇文章的破题竟不是褒贬霸主,而是明《春秋》“责大国易诸侯之序,所以谨礼也。”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和第二题的“克己复礼”之旨呼应上了。从“非礼勿视”四句中教人克制自身视听言动不越礼,再到此题中用宋公更改诸侯次序而致生乱为例反证谨守礼仪的重要;就仿佛这《春秋》题是前面《论语》题的延伸,叫人一篇接一篇,看得酣畅淋漓。
原来他还是看低这考生了,这份卷子前后呼应、错落有致,竟是如书法一般有整体安排,不似别人那样凭着一腔才气从头硬写下来的!
他早忘了如何跟曾考官保证只看一篇的,看完这一篇,极顺手地翻开了下一篇《祭公来,遂逆王后于纪》。
好在他没顺手圈点,再写个判语。曾鹤龄苦等他看完了才把卷子要回来,忙拿着卷子回了旁边的春二房,关上房门,执了管蓝笔,舒舒服服地倚在官椅中看卷子。
可圈可……不用点了,还是圈吧。周天子迎娶纪王后这篇,从夫妇之义升华到以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五伦之礼教化百姓,文意升华得甚是深远,值得多画几行圈。
就这么一篇篇看下来,再回头时他鄂然发现自己在考卷边上圈的圈实在太密,不似寻常考卷该有的样子。而且除了那些蓝圈之外,竟连次一等的点都没画上,更不必提给平庸之文的尖或是最次的竖。
他给这份卷的评价是否太高、太招摇了?
曾房师素来谨慎,看着满篇密圈总有些不安心,又一次拿卷子给同房考官们去看,问薛、程两位房考官:“两位贤弟判的卷子里可有这样的?我拿过来比比,是否圈的太过,将不值一夸的地方也画了圈出来。”
哪里有不值一夸的地方?
薛考官亲自认证过这卷子好,当场劝他:“我和致远兄都相信延年兄判的一定不差,兄长怎么倒不自信了?这文章不好,弟也不会放着自家几百份卷子不看,抢了你的看不是?”
程考官当时倒没跟着他们抢,此时房里的试卷都判完了,只差复核一下即可荐给考官,便接过考卷来细细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他脸上便带了几分了然的笑意:“难怪延年兄与子易贤弟看着顺眼,这几篇《春秋》题竟是不重褒贬,而从礼义入手,与次辅治春秋的要旨相似。”
次辅当年在翰林院当过讲师,也在御前当过讲师,写的直讲讲章他们都是用心研读过的,如今看着这迥异同侪,倒与次辅立意相近的文章,自然亲切。
曾鹤龄笑叹:“若果真如此,倒是这考生讨巧了。不知这卷子呈上去,两位主考官当作何想法。”
薛简道:“不知他是原就与张大人理念相投,还是考前闻知考官是谁,临时抱了佛脚。若是他本就有这般念头,倒可说与主考有师弟缘份,若是临时抱佛脚……”
为迎合考官更改文风还容易,毕竟平日做题时就可以多练习,可要能临时更改治学理念……
这天份可真不一般了。
曾鹤龄再无犹豫,提笔批了“大道贵仁义,得春秋之意也”,等到第二场、三场的考卷送进来,他都按着自己的心意画满了蓝圈,终究高高地将这份卷子荐给了考官。
春秋房中出了这么个才俊考生,将来取中了,也是他们考官的实绩。
三位房师荐上卷子时也不吝夸奖:“此子属文不循旧义,别出心裁,竟能抛开凡例,凭《春秋》赞责之语写出圣人修《春秋》时以规箴后世谨守周礼之意,理学工夫深厚,足以为本房魁首。”
主考张大人看了三位房考官一眼,露出一个颇有兴味的笑容——
这考生对春秋的看法倒和他一样,是真心如此还是为讨好考官刻意偏向?他的文章是真正力压一房,还是房考官们为了讨好他这个次辅,刻意挑出与他理念相同的考生出来?
他接过考卷,先不急看前面最重要的四书题,而是先翻开了据说与他一样写出“复礼”之意的春秋题。
“责大国易诸侯之序,所以谨礼也。”
咦,好一个“谨礼”!好个大胆的考生,他居然开门见山,破题便点出《春秋》经的礼义教化之功!
而这题目竟也破得冠冕堂皇,又不失自然:“谨礼”二字打开思路,往后便以宋公失序之事引出不“谨礼”而使各国尊卑失序,以至后来国家之间只能强弱而非依王制、周礼论尊卑,至有春秋、战国各国争霸之乱。如此看来,足以见孔子于此处责宋公乱诸侯次序是何等远虑——
这篇文竟不是他以为的,为了投主考所好而硬在自己的文章中添入几句“复礼”之言的文章;而是真的与他理念相投,写出了他出题时就想让考生理解到的,圣人作《春秋》是为引导天下人归复仁义礼信之德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