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上(166)
“你很想赶我们走啊?”唐泛笑道。
“不不不!”翁县令忙道,“下官是怕二位大人为此事所困扰,也怕给你们找麻烦!”
“那你打算怎么做?”唐泛问。
翁县令皱眉想了半天,咬咬牙道:“继续查下去!”
唐泛眉头一舒,赞许道:“有担当!”
翁县令苦笑,有担当顶什么用,不会逢迎拍马,没有深厚背景,都四十岁了还在当七品小官。
唐泛笑道:“子墨,若是此案能够办得圆满,等我回京之后,便会上疏为你表功。”
人往高处走,谁不愿意平步青云?这跟当个好官并不矛盾。
翁县令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喜动颜色。
更重要的是,唐泛喊了他的表字,这是表示亲近之意啊。
话锋一转,唐泛又道:“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就像我们方才说的,想要翻案,不仅棘手,而且千难万难。难就难在时隔多年,人都差不多死光了,只剩下一个韦策,但如果韦策真的如同胡氏所说阴险狡诈,从他身上是很难找到破绽的。就像那一日我们上门,要不是他犹豫了一下,至今都还不会被发现破绽。”
翁县令点点头:“下官尽力去查,不过事涉两地,县衙的人不顶事,到时候可能需要请隋大人派出得力手下襄助一二……”
说罢他瞟了隋州一眼,那怯生生的表情令唐泛有点好笑,心想大家都相处这么些天了,翁县令也该知道隋州不是仗势欺人之辈,怎还表现得如此胆小。
不过唐泛却忘了,他自己认为隋州好相处,那是建立在他与隋州同生共死,且相处日久的基础上。
对于别人来说,隋州的寡言少语是高深莫测,他的面无表情是城府深沉,锦衣卫镇抚使更是凶名赫赫,令人止步于前,即便隋州的内心是一只小白兔,翁县令也不敢造次,更何况这根本就是一只看似温顺的猛虎。
那头隋州听了他的话,果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问道:“你打算先从哪里查起?”
翁县令忙道:“先从韦策昔年的财产查起罢,胡氏说他原先家境不好,才会去投靠胡家,胡翰音死了之后,他就离开大名府,然后凭着做生意而暴富。试想韦策明明已经是秀才了,何能忽然放弃考取功名的机会,转而经商?若胡氏所言是真,这其中必然是有巨大的诱惑,使得他宁愿放弃科举,当起商人,所以可以查一查当年胡翰音死了之后,胡家的财产到底流向何处。”
这个思路还是比较正确的,虽然很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
隋州望向唐泛,那意思是让他定夺,决定是否要派出这个人手。
唐泛想了想:“还是照翁县令的话派人去看看吧,说不定真能查到什么。子墨,那桩案子的卷宗是否在你这里?先给我,我要拿回去瞧瞧,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翁县令道:“下官这就去取来。”
在某些事情上,唐泛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
以眼前来说,这桩案子明明不关他的事情,他也完全可以丢给翁县令去做,可就因为他们眼前出现了难题,唐泛反而来了兴趣,大有非要将真相查出来才肯罢休之势。
这不,带着卷宗回到客栈之后,他便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连晚饭也勾引不了他出来了,还非隋州进去将人给抓出来,才肯老老实实坐在下面吃。
可这饭也吃得不安生,他吃吃停停,还一边在那里自言自语地念叨:“胡翰音从当铺回到家中,当时是白天,就算他真对张氏心怀歹意,也不可能这么猴急……据胡氏所说,胡家宅子是三进,胡翰音与韦策虽然为父子,但为了避嫌,韦策夫妻俩也不可能住得离胡翰音太近,就算胡翰音真对张氏起了歹意,他怎么可能把张氏大老远扯进自己书房而又没人看见……”
为了帮翁县令查清胡家当年被查抄的家产下落,严礼和公孙彦还在大名府那边没回来,唐瑜母子也不在这里,钱三儿不堪魔音灌耳,苦着脸毅然决绝地抛弃了他们,独自跑到另一桌去吃饭了。
剩下隋州不离不弃,坚守这一桌吃饭。
不过他也终于忍不住道:“那是酱油,不是醋,你把一整个饺子都泡在酱油里,是要咸死吗?”
“啊?”唐泛一脸茫然地看他,明显只是因为“旁边发出声音而下意识转头”,而非听见隋州在说什么。
隋州没有办法,只好将醋碟子推到他面前,然后握着他的手将筷子上夹的饺子挪进醋里翻了翻,再递到唐泛自己嘴边。
被醋味一熏,唐泛终于回过味,脸色因为醋和酱油浸泡过的饺子的奇怪味道而挤成一团。
“这什么味道,他们家的醋怎么这么咸!”
“唐氏特制醋酱,别无分号。”隋州老神在在道,心想他下次再这样,就把醋换成朝天椒好了。
不过他也知道,唐泛的性格就这样,一碰上重要的事情就会格外专心,谁也动摇不了,以前是这样,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果不其然,用完心不在焉的一顿饭,唐大人起身回客栈继续思考去了。
床榻和桌子上到处散落着当年有关那桩案子的卷宗,还有韦策的户帖誊抄版本等等。
甚至还有胡氏当年为父亲伸冤写的状纸誊抄版本——不得不说这女人很细心,因为胡翰音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对她也是悉心教导,胡氏当年也是富贵娇养大的,自然不同于连字都不认识的一般妇人。
当初她四处奔走的时候,就特意留了个心眼,让人将状纸抄写一式两份,还有从前与父亲的书信往来,都被她妥善收藏起来,呈给翁县令。
也许这些东西看上去没有什么用,但唐泛一直相信一个道理:
一个人做了一件事情,不管好事坏事,总会留下痕迹,这世上不存在天衣无缝的说法。
人心多变,而人与人之间更是不同,只要是人,就会有自己的想法和行为。
所以即使张氏已死,胡翰音已死,种种证据湮灭大半,但蛛丝马迹依旧存在,只看他们能不能从中发现罢了。
要在这些卷宗文书里逐字逐句地琢磨,从中挑出毛病和破绽,这个过程无疑是很枯燥的,没比唐泛当年背八股文范文好多少。
不过他这人向来秉持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的原则,在微弱烛火的映照下,他看得十分仔细,身体几乎趴到了桌子上,时而蹙眉,时而喃喃自语,有时候还会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隋州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情景。
见他一心一意扑在卷宗上,他不由皱起眉头,自己原想着既然帮不上忙,就别打扰他,免得干扰了对方的思路,现在看来唐泛要是没人看着,估计只会这样没日没夜地熬下去。
“你还不睡?”想是这么想,隋州却没有表露出来。
“什么时辰了?”唐泛抬起头,忍不住伸了个懒腰,露出片刻松懈。
隋州走上前,为他捏着肩膀,轻重适中的力道令唐泛舒服得忍不住呻吟出声。
“快子时了,别看了,睡罢,明日再说。”
“这么晚了?”唐泛一惊,又看了一下高几上的沙漏。“那你怎么还不去睡?”
“等你。”他言简意赅。
“真是好兄弟!”唐泛感动极了,“对对,就是这里,酸疼得很,再往上一点也是!”
隋州发现对方的发丝既浓密且滑顺,束起来之后的头发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近乎青黛色的光泽,越发衬得发髻下的后颈白腻如羊脂美玉,令人忍不住想上手摸一摸,看看触感究竟如何。
他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做了。
而且被摸的人还表现出很舒服的模样,主动要求多捏一下。
“再捏一下,那两边都要!”
隋州的嘴角微微勾起,如君所愿。
忽然间,唐泛像是发现了什么,咦了一声:“广川,我发现你用左手捏我脖子,和用右手,似乎没有轻重之别?”
按照常理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用惯的一只手,通常用惯右手的人居多,所以就算是捏脖子,肯定也会因为手边习惯不同而轻重不同。
隋州点点头,又想起自己站在他身后,点了头对方也瞧不见,便改为回答:“是,因为我专门练过,像我们这样的人,有时候要与别人交手,顷刻便能断出生死,我不想因为我的疏忽而露出破绽。”
唐泛早就知道他冰冷的外表下面是一颗极为缜密的心,闻言不仅不觉得意外,反倒极为佩服,正想说两句夸奖的话,却冷不防想到一个问题:“那你能用左手写字吗?”
隋州道:“可以是可以,但没有右手那么熟练。”
唐泛问:“若是让你用左右手各自书写一个字,要求达到让人辨认不出你是左手还是右手写的,有没有这种可能?”
隋州认真想了想,然后道:“或许可以达到几乎相同的程度,但因为左右手着力方向不同,如果仔细看,肯定是能看出来的,不可能完全一样。”
唐泛倏地起身,从桌上翻找出一张泛黄的信纸,递给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