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上(35)
若有外人在此,看见两方对峙的情景,定也要以为唐泛仗着身份在欺负李麟。
唐泛没有说什么,只是绕过棺椁,亲手给李漫上了一炷香,然后对李麟道:“死者为大,我也就不打扰了,不过还望你看在你死去嫡母的面上,好生读书,正经做人,勿要重蹈你父亲的覆辙,想必你父亲九泉之下,也愿意你长进的。”
李麟冷冷地盯着他:“这就不劳大人惦记了。”
自从嫡母死后,他的声音就便得暗哑起来,估计私底下也没少哭喊,以至于几近失声。
唐泛皱了皱眉,只觉得这少年自从父母死后就心性大变,以前他见李麟的次数虽然不多,可对方也绝不是像今天这样丝毫不讲道理,不近人情的模样。
兴许张氏和李漫的死,对于他来说确实打击很大吧?
眼见李麟如此不欢迎自己,唐泛也没有多作逗留,很快就离开了李家。
然而事情还未算完结。
在唐泛来过李家的当夜,李家就起了大火,李麟连同李家其他下人都逃了出来,惟独管家老李因为要护着李漫的尸体,错过了逃生的机会,被烧死在里头。
再加上李漫临死前在狱中写的两个血字,使得整件事情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过了几日,唐泛便被弹劾了。
弹劾唐泛的人,是刑科右给事中,叫濯兴。
刑科不是刑部,在大明朝,除了六部之外,还有一个部门叫六科,这里头的官员不是正七品就是从七品,品级低得很,跟六部没法比,但他们还有一个统称,又叫科道言官。
六科是太祖皇帝当年设下的,为的就是让这帮人专门监察百官,看到什么贪赃枉法的都可以弹劾,赋予了他们极大的权限,连内阁都不能扣住他们的奏章,但为了防止他们无法无天,就给他们定了最低的品级,算是互相辖制。
先前李漫曾经威胁唐泛,说他家祖上是三品侍郎,朝中也有故旧长辈,这话倒不是虚言恫吓,因为这濯兴的父亲跟李漫的祖父就是旧交,不过那都是上一辈的交情了,到了李漫这里,交情浅得很,否则也不至于他入狱之后还没人帮他说话。
但香火情总归还是有几分的,先前李漫罪证确凿,刑部也没有最后核定,濯兴不好帮他说话,现在李漫已经死了,临死前还写了唐泛的名字,一切似乎疑点重重,所以濯兴就上奏弹劾唐泛查案失误,认为李漫在定案之前忽然死去,跟唐泛脱不开嫌疑。
在大明朝,谁家身上没有背上几本弹劾奏折,出去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当官的,而且李漫这件事也确实有几分蹊跷,为了避嫌,唐泛索性暂且卸下职务,在家面壁待罪。
他自己觉得没什么,潘宾倒是气坏了。
虽说潘大人平日里对这位小师弟也谈不上多么好,可那毕竟是他的人,现在好端端被人欺负到头上,潘宾对着汪直武安侯等人,因为大家领域不同,权力不同,不得不退让几分,装得跟孙子似的,但是现在面对同为文官的同僚,他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谁都有几个故旧同年,你有,难道我就没有不成?
潘大人一气之下,也发动关系,随即也有言官弹劾濯兴立身不正,明知李漫证据确凿,无可辩驳,还意图为他翻案,为了一介商人污蔑朝廷命官,也不知道收受了李家多少贿赂。
这一来二去,双方嘴架打得热闹。
身为当事人的唐泛,却独坐家中思考。
为什么李漫好端端会在牢里自杀?
为什么他临死前会写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李家会忽然起火,又正好把尸体烧了?
管家老李的死,是不是同样有蹊跷?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唐泛在上头分别写上几个名字。
李漫,李麟,张氏,陈氏,阿夏。
天色已晚,隋州仍未回来,估计是又被北镇抚司的事情耽误了。
阿冬已经将饭菜都做好了,都放在锅里温着。
她与唐泛二人坐在院子里乘凉,一面等隋州回来开饭。
阿冬托着下巴,好奇地瞅着唐泛写的那几个字,因为个子还小,两条腿不着地,就在半空晃啊晃。
“大哥,这几个字怎么念?”
唐泛一个个指着教她念,又告诉她这几个字的意思,给了她一张纸和一支笔,让小丫头自己去涂鸦联系,他则开始整理头绪。
张氏已经死了,在这桩案子里,她是最初的受害者。
李漫要杀她的理由也很简单:日久天长,因爱生恨,嫌张氏碍眼,又见她不肯和离,所以不惜下此毒手。
阿夏现在还在牢里,唐泛也已经去问过了,她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从头到尾,她只是一个被利用了的可怜人,因为没了清白,不得不屈从于李漫,帮他作恶。
剩下的还有三个人,不,是四个人。
唐泛发现自己还遗漏了一个管家老李。
李漫在牢里自杀,临死前写了他的名字,李家起火,李漫的尸体在里面,老李也没能跑出来。
李家人在将老李和李漫下葬之后,匆匆就离开了京城,像之前说的那样南迁了。
李漫刚死,李家就起火,这未免也太巧了。
或者不妨先大胆假设一下,李漫根本就没有死,而是有人代替他死,为了避免以后被人发现蹊跷,所以要毁尸灭迹?
这个可能性其实是存在的,因为李漫是被关在宛平县狱,虽然案情重大,但是中间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做手脚,难保会有狱卒贪图重利,愿意帮着他一道偷天换日。
但唐泛又想不通,自己那天去李家的时候,明明也看见李漫的尸体了,总不可能是他躺在里头假死罢,要知道尸体出狱之前也是要经过仵作检验的,难不成他把仵作也收买了?
不,等等,等等。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环节。
他问阿冬:“李家少爷平日是个怎么样的人?”
阿冬歪着脑袋:“少爷不怎么爱说话,也挺害羞的,对我们还好,不过我不常见到他,因为少爷镇日都关在房里读书,他也有自己的丫鬟。”
唐泛道:“那他对你们太太如何?”
阿冬:“很孝顺啊,少爷自小就是被太太带大的,反倒是老爷,一年也没回来几回,少爷对他又敬又怕。”
唐泛起身,负着手在院中走来走去去。
孝顺,害羞,不爱说话。
是啊,自己从前对李麟也是这种印象的。
唐泛还记得,李漫被抓走之后,自己去跟李麟商量给阿冬赎身的事情,那少年对他戒备而又仇恨的态度,以及那一番偏激的话语。
当时他还觉得是李麟受了刺激之后心性大变,但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
他倏地回头,问阿冬:“你觉得,李麟跟李漫像不像?”
阿冬点点头:“很像呢,太太常说少爷和老爷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她虽然出了李家,不过语言上的称呼习惯还是改不掉。
唐泛没有再问她,脚下却加快了踱步的节奏。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应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
假设从李漫在被抓走之后,到唐泛在李家见到李麟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李漫跟儿子李麟已经互换了身份。在李麟前去探监的时候,他很可能说服儿子,让儿子顶替自己入狱,哄骗他自己出去想办法将案子压下去,以李麟懦弱害羞的性子,怎么都不可能反对父亲的意见,这期间如果塞一些银钱给狱卒,又找个借口让狱卒打开牢房门让他们父子团聚片刻的话,想必狱卒肯定是会答应的,所以等李麟探完监出来,其实那个李麟就已经是李漫了。
既然李漫和李麟两父子身量相同,模样又差不多,李漫只要稍加改扮,又刻意模仿儿子的说话语气,下人们就算心里有怀疑,估计也不敢说什么,唯一有资格在李漫面前提出质疑的,估计就是李家的忠心耿耿的管家老李了。
老李很可能发现了李漫父子身份对调的事情,以他忠厚的性格,肯定会劝李漫不要那么做,李漫生怕他将事情捅出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老李连同李麟的尸体,一起烧死,正好毁尸灭迹。
至于李麟的死因,还有些存疑,但现在想来,估计自杀的成分居多。
有孝道在头顶上压着,懦弱的他对父亲提出互换身份的要求,肯定不得不遵从,但是因为嫡母的死,以及父亲的冷血无情,李麟内心肯定又充满了痛苦挣扎——这些事情完全是跟他以前读过的圣贤书相违背的。
这种矛盾的心情使得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无比纠结,最后选择了以自杀来逃避一切。
但他在临死的时候,依旧为了嫡母的死和父亲的残酷而耿耿于怀,所以在墙上写下唐泛的名字,为的不是怨恨唐泛,反而是在暗示唐泛,希望他能够解开这一切的谜底!
这样一来,所有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唐泛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他不是因为自己想通了一切而兴奋,而是觉得李漫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原本一起并不复杂的杀妻案,最后却以这样一种结果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