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上(99)
唐泛问:“什么时候?”
戴宏明:“就是现在!”
唐泛眉头微微一皱:“为何没有提前说?”
戴宏明支支吾吾:“下官也是刚刚才知道……”
唐泛明白了,员外郎是郎中的副手,这事本该由尹元化负责并提前告知他,但尹元化巴不得他出丑,又怎么会提前告诉他?
他嗯了一声,也没有怪责戴宏明,起身就往外走。
戴宏明心里惴惴,既怕唐泛迁怒自己,又担心唐泛准备不足,导致本司在会上出丑。
走了一段路,唐泛回头,瞧见戴宏明还跟在后面,不由奇怪:“怎么?你也要参与?”
“不不,下官以为大人还有什么吩咐,这就走,这就走!”戴宏明干笑,忙不迭溜走了。
这个会议算是例行会议,每个月都要召开的,一般是在将近月底的时候,不过这个月因为张尚书有事不在部里几天,延后了,本来应该提前另行通知的,不过谁让唐泛是新来的又不受待见呢,大家就欺负新来的,所以在他刚刚才知道的时候,会议已经快开始了。
理所当然,在各司里,唐泛是最后一个到的,甚至比两位侍郎还要晚半步。
他连忙拱手行礼,然后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按照规矩,各司的郎中与员外郎自然是坐在一起的,唐泛的视线跟坐在他旁边的尹元化不经意对上,后者对他递来一个得意的眼神。
唐泛回以不动声色的微微一笑。
紧挨着他坐的是陆同光,对方也瞧见了尹元化对唐泛的示威,心中不由暗叹,终究是有些不忍,便悄悄对唐泛说:“这次开会,不单讨论本月的,还主要讨论下半年各司的计划,张部堂可能会一个一个司地问,你要有所准备。”
唐泛对他报以感激的笑容,也小声道:“多谢陆老哥。”
陆同光还想说什么,尚书张蓥进来了,他连忙摆摆手,示意唐泛不要再说话。
正主儿一来,会议正式开始。
正如陆同光所说,张尚书先说了一下上半年刑部的总体情况,又着重讲了几个还未判决的案子,督促各司加紧,然后就开始让各司进行汇报。
尹元化早已有了打算,由于事先毫无准备,再加上刚来没几天,轮到河南清吏司的时候,唐泛估计十有八九是答不上来的,这时候就是他出风头的好机会了。
就算唐泛一时半会不可能被罢职或调走,但只要他表现不好又被孤立,在刑部就寸步难行,职权也会被架空,届时可真就成了一个傀儡郎中了,比前任周郎中还不如。
那头福建清吏司冼郎中说道:“闽中契弟成风,习以为俗,更有不少人因此自宫,却不得门路入宫为宦,禁之不绝,实在令人头疼,福建按察使司那边多次来函请求朝廷下令严禁民间百姓私自自宫,违者加以重惩,否则只怕此风会愈演愈烈。”
张尚书问梁侍郎:“你怎么看?”
梁侍郎沉吟道:“我也曾见福建来函公文上报过此事,景泰七年,成化七年,朝廷都曾下令严禁民间自宫,然而收效甚微,归根结底,还是官府未曾加以严查所致,日积月累,蔚然成风,所以才屡禁不止。要想彻底断绝此事,还应从源头上想法子。我的提议是由朝廷下令,规定以后民间私自自宫者,一律不得入宫。”
唐泛听得暗暗点头,这梁侍郎虽然包庇门生,又处处与他过不去,但确实是有些能力的,倒比那些庸官还要好上几分。
张尚书颔首,对冼郎中道:“可先记下,回头将梁侍郎的提议整理之后呈上来我看一看。”
冼郎中连忙应下,又汇报了一些情况。
福建的说完,自然就轮到下一个了。
会议上的发言,本来就不是按照地域上由北到南或者由南到北的顺序来进行,而是依照大家的座位来区分的,陆同光坐在唐泛左边,冼郎中坐在唐泛右边,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冼郎中说完,就轮到唐泛,然后才是陆同光。
张尚书的目光从冼郎中那里移开,落在唐泛身上。
“你便是新来的河南清吏司郎中?我们好像还未见过面罢?”
唐泛起身行礼道:“正是下官,这几日下官前往拜见部堂,不巧部堂外出不在,是以未能碰上,还请大人恕罪。”
张尚书拈须一笑,倒是通情达理:“既然是不巧,何罪之有?坐罢,依你看,河南清吏司的情况如何?”
尹元化闻言,心中自是一喜,唐泛刚来没两天,有个屁情况可说,还不是得由他来说?
想及此,他不由挺直了背脊,想要开口。
却听唐泛说道:“下官到河南清吏司数日,发现这里人浮于事,拖沓成风,许多陈年积案因为疏忽大意而错判漏判,甚至随意糊弄,确实有不少值得改进之处。”
这人没毛病吧,怎么一说话像疯狗似的乱咬?尹元化不由扭头瞪着他。
不仅是他,其他人也都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唐泛。
唯独唐泛面色如常,淡定自若,仿佛方才那些话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似的。
第58章
当所有人的脸色因为唐泛的话或多或少都起了一些变化的时候,唯独张尚书笑了笑,甚至有些和蔼地问:“既然如此,你可有什么章程,不妨提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唐泛道:“身为刑官,本该明习律令才是,但我翻阅旧年卷宗时,发现河南清吏司诸员不说通晓律法,只怕连《大明律》都未有翻看一下,全凭个人喜恶来断案,如此长久以往,才使得司内卷宗错乱,旧案纷杂。”
“就拿去年开封府呈上来的一桩案子来说,有两兄弟因财产继承而起纠纷,为了打赢官司,双方互揭对方阴私,其中还牵扯到人命官司,对错真假难辨,开封府因觉棘手,便上呈刑部决断,当时此案正好呈到尹员外郎那里。”
听到这里,尹元化心中咯噔一声,隐约猜到唐泛想说什么,但他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任凭他继续说下去。
果然,唐泛又道:“结果尹员外郎判决将两兄弟各责打一顿,又以情理说服他们身为同胞兄弟,应该互相体谅,据说开封府接到刑部判决之后,依言照办,事情果然很快平息下来。”
张尚书拈须颔首:“你特地将其拎出来说,是否后来又出了什么问题?”
唐泛拱手:“部堂英明,正是如此。我查看此案的时候,发现兄弟俩互相揭发的阴私里,还包括了一桩人命官司,虽未知真假,但尹员外郎并没有责成开封府彻查,反倒将此忽略过去,此其一。”
“还有,与财产相关,《大明律》早有明文规定,可循例而行,若无律可循,方才以情理判之,但尹员外郎未曾翻阅明律,也不管其中规定,便草草断之,致使上行下效,长此以往,必将使地方官员视律法如无物,如同尹员外郎那般随心所欲。”
尹元化再也忍不住了,他腾地站起来:“你这是血口喷人,我怎么随心所欲了!那两兄弟的官司打了十多年,他们所说的许多事情早就无从查起,又如何断定真假!我从情理人伦出发,劝说他们要本着兄弟之谊,互相友爱,让他们自己协商解决此事,不必事事诉诸官府,又有何不妥?!”
唐泛淡淡道:“问题就出来他们互相揭短上,我看了卷宗,当时他们互相揭短,为他们出来作证的,都是双方妻儿,以及他们两人其他的兄弟,《大明律》早有云,弟不证兄,妻不证夫,奴婢不证主,所以这些人的证词,通通是不能生效的。然而尹员外郎在对下行文时,并没有明确指出并斥责这种行为。另外,若是财产久决不下,就该一切以律令为标准来裁断,而不该让他们自行协商。我曾派人去调查,发现在刑部下文之后,这两兄弟的争执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如今已是闹得乡里尽知。敢问尹员外郎,你所说的按照风俗人伦对他们进行教化,教化又在何处?”
尹元化语塞,忽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连忙诘问道:“你来刑部上任不过四五天,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案子的进展,莫不是在随口胡言不成?”
唐泛摇摇头:“你莫不是忘了,锦衣卫在各地皆设有卫所?”
尹元化瞠目结舌,这家伙竟然让锦衣卫去查案?问题是锦衣卫又怎么会听他的?
他隐隐发现唐泛此人好像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没等他反应过来,唐泛便先声夺人:“太祖皇帝早有言:凡政事设施,必欲有利于天下,可贻于后世,不可苟且,维事目前。盖国家之事所系非小,一令之善为四海之福,一令不善有无穷之祸,不可不慎也。此话足以发人深省,虽已过百来年,犹需我等铭记于心,不可或忘!”
他又语重心长道:“我知道尹员外郎是出于一片好心,希望那兄弟俩能够放下成见,忆起同胞之情,以免酿成手足相残的惨事,然而太祖既然颁下《大明律》,便是希望我等有律可循,似那等风化败坏的争产案,既然双方已经争了十多年,那必是不会惦记手足之情的人,自当严格依照律法来查办,而不该妄想以人情伦理来感化他们,否则地方官有样学样,以后大可不必翻看《大明律》,一切从情理出发,想怎么断案就怎么断案,岂非如太祖所说的那样,一令不善有无穷之祸?尹员外郎,你这是好心办坏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