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观的第四条清规,凡我弟子,皆常怀慈悲仁善之心,不可无故伤人。
他浑身澎湃涌动的血液平缓下来了,薛简紧紧地反握住他的手,江世安的魂魄能在夜中影响外物,自然也可以被他牢牢握住,就像握住一块儿永不融化的坚冰,刺骨的寒气蔓延进去,好似一刀一刀地刮净他的血肉。
道长不肯放开,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说:“我此前就发觉,有人以你的身份作恶。”
这句话旁边的人也听到了,但风护法咽了咽唾沫,问都没敢问。
“这是惯常之事。”江世安轻声道,“行走江湖,假借别人名号的事情多着呢,我的名字吓人又好用,我都不在意了,道长何必放在心上?我本是罪孽深重、满身漆黑,就算再多些污点也没什么。”
江世安顿了顿,在心里补充,像你这样的声名身份,落上污迹,才真的令人觉得刺眼和惋惜。
薛简摇了摇头,并不认可,他道:“不可以。风雪剑只是风雪剑。”
江世安不太明白他的执着。
薛简缓缓吐出一口气,用素色的手帕擦干净自己指尖上的血,转头问那位百花堂护法:“江世安闯进百花堂时,是为了营救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护法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风护法心里一颤,搜索脑海中的记忆:“魔剑闯进我派阵法之中,我们几乎倾巢而出才重伤他。那时是小天女从正道手里得到了一个叫‘罗辰’的孩子,将他困在牢狱之中审讯,还没得到结果,魔剑就闯了进来……”
他心有余悸,窥视着薛简的脸色说下去:“那孩子是望仙楼的遗孤,此事我也是后来才得知的。次日天明,百花堂里收到其余几个门派送来的贺帖,说是‘拜谢襄助、魔剑已死’。我们没见到尸体,不敢相信,但那个孩子总归不在我们手中,想来带走他的人,不是‘文墨会’,就是‘洗红棠’。”
“文墨会”是隶属于五行书院的一个杀手组织,听命于五行书院的大先生。
薛简看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要是放在以前,道长沉默不说话,是修道人镇静安定的常态。但此刻,风护法被他寂然的眸光一盯,浑身好像爬满了虫子一样刺痒难受,他攥了一把冷汗,吐露道:“道长,在下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不管是谁延请你,恐怕都是个圈套。你让人骗了,我们也让人骗了。”
江世安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风护法听不见旁边的魂魄说话,但却正好顺着话开口解释:“红酥手赵夫人邀请我们小天女前来助阵,意图对付五行书院,说会在事成之后奉上一件名器,就是魔头曾掌的风雪剑为谢礼。小天女与赵夫人约定,她会负责杀死五行书院请来的高手,所埋伏的地点,就是这座庙宇。”
风护法停顿了一下,说,“我只在这里见到了道长您。”
“她要引导我跟百花堂的小天女相杀。”薛简心领神会,一言蔽之,随后问,“赵怜儿现在何处?”
风护法茫然一瞬,揣测道:“应当……与五行书院的人在分润望仙楼遗产?”
话语未定,薛简立即起身,向江世安所说的旧陵园而去。
江世安跟着意会,他对赵夫人的欺瞒早有预料,于是也不意外,提醒道:“换一条路。我知道一条近路可走,否则恐怕撞上百花堂的小天女,她是世上一流高手,不输赵怜儿。”
薛简依言转向。
然而就在他步出寺庙之时,外面道路两旁的密林在风雨中形影簌簌,隐约有人飞掠而去,通风报信。
“是洗红棠的人。”江世安的视力比生前更好,他转头向着昏暗雨幕中渐远的一道飞影望去,判断道,“如果一切按照赵夫人所想发展,你跟小天女拼杀之时,她赵怜儿正好出面渔翁得利——不过以你的实力,不至于跟小天女博弈到重伤的地步,红酥手最终只能让你吃些亏,却不能真正杀了你为何忠报仇。”
江世安在他身侧帮忙指路。这条小路曲折隐蔽、不为人知,直达旧陵园。
……
这座旧陵园是前朝公卿所筑,颇具规模,只是雕梁画栋尽付一炬,唯余残垣败瓦。
陵园虽旧,却足以遮蔽风雨。
红色衣裙的赵夫人坐在屋内,对面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读书人,两人都坐在客席,四周门户大敞,风雨灌入,扫得满地残痕。
赵怜儿手持团扇,用扇子挡住了半张脸。她黛眉舒展,看不出任何担忧之情,一边举起茶盏,望着盏底聚散不定的劣质茶沫,一边低语道:“老人家,望仙楼当年是江世安所灭,遗产也是他所封存,如今我将望仙楼唯一的遗孤带来,取走宝物和内功传承都是应该的,您怎么不认呢?”
在两人对面,一个衣衫褴褛、发须皆白的老者执着鸡毛掸子,正清扫旧陵园里落下的灰尘。
“老先生您再想想。”慈眉善目的读书人道,“魔剑已经亡故,连尸骨都无法找全,若是非要让江世安自己来取出,连望仙楼的血脉都不认的话,那跟私吞又有什么区别?”
守陵人依旧擦拭灰尘。
赵怜儿又喝了一口茶,劣质茶水的苦涩弥漫在舌根上,她轻哼一声,转头跟五行书院的温大先生传音道:“这老家伙油盐不进,既然不吃软的,我们不如来硬的吧。”
温无求面带微笑地轻捋衣袖,同样以内力传音回答:“既然如此,还请赵夫人出手,我替你掠阵便是。”
赵怜儿捏了捏茶杯。
这位守陵人不知年岁几何,内力深厚至极,他们两人联手尽全力,或许才能取胜——但她跟温无求互不信任,不可能做到亲密无间的合作,更不能在对方面前暴露弱点。
在茶案的旁边,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儿端着茶具,脸上没有表情,呆呆地站在旁边。
“罗辰。”赵怜儿叫了一句,见他没有反应,只好说,“小辰,去求求老人家,你江哥哥已经死了,你说说好话,让老人家把你爹娘的东西拿出来还给你。”
罗辰眼光呆滞,没有神采,直到赵怜儿提到“江哥哥”时,他才猛然惊醒,浑身发抖地大口呼吸了几下,随后听她的话挪了过去,站到守陵人对面,哑着嗓子说:“爷爷,哥哥真的死了。”
守陵人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扭过头,似乎是罗辰的身形挡住他的光了,抬手将小少年推开。
这一下没用内力,只是用了点力气。但罗辰还是被一下子推得踉跄数步,他对这种嫌弃的态度感到十分茫然,又站到老者身边:“爷爷,他是杀了我家的仇人,他该死。”
守陵人冷冷地笑了:“爷爷把这些东西给你之后,你还能活着吗?”
罗辰愣了愣。
雨声慢慢变轻,赵怜儿的耐性渐渐被消磨尽了,就在她垂手在袖中按住飞镖时,身后响起一阵非常轻、比雨声还更微弱的脚步,几乎与过耳微风相差仿佛。
她和温无求同时转过头去。
敞开的门户之中,一道昏暗的青衫走近了。室内的余光映照着苍白的长发、映照着一双冷漠肃然的眼。
薛简来得太快了,通报的消息还来不及传递到赵怜儿手上。
两人顷刻如临大敌,盯着薛简慢慢逼近——或许是想到薛道长为人良善,并不轻易杀生,赵怜儿的神情稍微和缓了些,露出笑意问:“道长怎么来这里了?还没有天明,我请道长做的事还未完成呐。”
薛简走入明亮的烛光之下。
随着他靠近,赵怜儿面前那把被绷带、麻绳,乃至于符纸层层捆绑封存起来的东西猛然震颤起来,那是一个长条状的武器,上面的红绳突然抖动起来,带起一片铃铛的碰撞乱响。
“咦?”江世安下意识地望过去,见到铜铃乱动,心口猛然一悸,“风雪剑居然真的在她手里,我还以为连这个也是骗你的。”
薛简注视着她按住风雪剑剑鞘的手,沉默而又目不转睛地看着,瞳仁漆黑,这目光跟他撕下百面书生脸皮之时,近乎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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