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有恙(63)
木枕溪眼眶倏然红了,一口气梗在喉咙里,牙关紧咬,闷不吭声。
肖瑾假装没看到她的情绪变化,继续说下去,语气充满眷恋:“外婆生前对我那么好,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还老是和我说,我是个特别优秀的孩子,国外的大学肯定是随我挑的,她对我比对你都好,经常让你跟我学学,你记得吗?”
木枕溪压着滔天怒火,非但眼眶,连眼睛里也开始充血,目疵欲裂地瞪着她。
肖瑾不管不顾地问:“我走以后,外婆问起过我吗?”
木枕溪突然炸了,道:“你不要跟我提外婆!”歇斯底里的,热泪盈眶的,像一头遍布伤疤又被重新撕裂鲜血淋漓的野兽,朝她怒吼。
肖瑾指尖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指腹,歪了歪头,很奇怪地反问她:“我为什么不能问?我也很敬爱她,我想知道她生前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我没有权利知道吗?”
木枕溪气得浑身发抖:“她留了,她留了话,你满意了吗?!”
肖瑾问:“她说什么了?”
木枕溪双目赤红,满眼泪水,急促地喘息着,才咬牙切齿地说:“她临终前,问我,你在哪里。”
肖瑾竭力忍住了哭出来的冲动,镇定地问她:“还有吗?”
木枕溪说:“有。”
肖瑾眼角微红,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木枕溪,说:“告诉我。”
木枕溪一字一顿地说:“说,你是个好孩子,叫我好好珍惜。说,她走了,世界上就只有你一个人还会对我好,让我让着点你,不要和你吵架。还说,有你在,她可以放心地离开人世。最后说,希望我们俩好好的。”
那个时候木枕溪已经被肖瑾分手一个月了,外婆不知道。
外婆到后来人经常是昏睡不醒的,要靠着呼吸机和各种各样的仪器维持生命,醒的时候很少,醒过来四处看,发现只有木枕溪一个人,就会气息微弱地问她:“肖瑾在哪里啊?”
木枕溪握着她的手,强忍着眼泪骗她,说:“肖瑾在您睡着的时候来过了。”还给外婆看她买的水果,骗她说是肖瑾买的,外婆笑了一笑,又睡了过去。
弥留之际,她一直想见肖瑾一面,亲手把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托付到肖瑾手里。木枕溪又骗她说肖瑾国外大学申请通过了,去美国办手续了,赶不回来,外婆临走的时候还看着门口的方向,希望能出现奇迹,最后遗憾地永远合上了眼,至死也没能见到她。
木枕溪抬起猩红的眼睛,问肖瑾:“你满意了吗?”
肖瑾背靠椅子,仰着头,眼里充盈着泪水,轻声说:“满意了。”
木枕溪站起来,拿着手袋从桌子那边走过来,居高临下,讽刺地看她:“收起你的眼泪吧,现在哭她也看不到了。”
肖瑾也站起来,抬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弯腰说:“对不起。这一声是为了当年不该冲动提出分手,口出恶言,伤了你的心。”
她直起腰,再次弯下:“对不起。” 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哽咽着说下去,“这一声是为了外婆,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辜负了她的期待。”
木枕溪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接受第一声,也原谅你不辞而别。外婆的那一句你去她墓前亲口对她说,我可以走了吗?”
肖瑾挡在她面前,没挪脚。
木枕溪皱眉,绕开她,擦肩而过的瞬间,肖瑾伸手,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木枕溪回头,冷漠道:“你还想干什么?”
肖瑾突然跨过来一步,用力抱住了她,手臂勒紧,仿佛要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你放开!”木枕溪出离愤怒,奋力挣扎,她平时力气比肖瑾大得多,肖瑾必须拼尽全力,额角和手背的青筋都迸出来,才堪堪将人压在怀里。
挣扎中肖瑾的腰撞到了桌沿,两人在这方寸地方无声地扭打起来,一个要逃,一个不让逃,都没有对彼此留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木枕溪松了力气,放弃抵抗,任由对方将她拥进自己怀里。
这是一个迟到了十年的拥抱。
可惜它太迟了。
木枕溪反手搂着肖瑾的腰,将眼睛埋在她肩膀上,喃喃道:“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肖瑾一怔,眼眶瞬间湿了。
木枕溪说:“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肖瑾开口发现自己说不出话,点了两下头,眼泪掉了下来。
她知道木枕溪受了很多苦。
木枕溪从她怀里退了出来,垂眸,摇头轻轻地说:“你不知道。”
肖瑾没再去抱她,手从手臂滑下,牵住了她的手,木枕溪没再拒绝。
肖瑾拉着她重新坐在了椅子上,两个人面对面,肖瑾抬头温柔地摸了摸木枕溪的头发,又倾身吻了下她的额头:“你要说给我听吗?”
木枕溪点点头,睫毛上还有些湿润,很安静乖巧,她从前受了委屈,也会这样和肖瑾说,但这次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肖瑾心里苦笑。
木枕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眼珠茫然地转了一下,从哪里说起呢?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就从一开始说起吧。
木枕溪平静如水地叙述着,声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你走以后,外婆的病越来越严重,她没能挺到第四次化疗,病情突然恶化,没救回来,去世了,好在我妈还有点良心,出钱给外婆买了块墓地,生前痛苦,死后好歹得到了长眠。我后来回林城,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外婆的墓地在这里。
“外婆走后,还有半个月高考,我记起你让我好好学习的话,又想着或许你会回来,打起精神继续复习念书,可是高三耽搁太久了,后来还是没有考好。外婆租的房子到了期,我之前打工挣的钱都给外婆治病了,也没钱交房租,就被赶出来了。”
她情绪渐渐起了波动,但起伏很小。
“我那时身无分文,白天找工作,晚上随便找地方睡一觉,一开始住在公园里,但是我很快发现那个公园里有流浪汉,看我的眼神不太对,后来就不敢去了。我那个时候睡前会许一个愿望,希望醒来就能看到你,这只是一个噩梦,睡一觉就好了,可是每天早上睁开眼,身边还是只有自己。
“我手里攒下了一点钱,买车票离开了林城,去了更南方的一个城市,听说那里打工的人比较多,机会也更多。我去了一家工厂,开始在那里上班,工作很机械,不需要动什么脑子,人在里面呆久了感觉都是麻木的。但是我不得不待下去,我得挣钱,有钱才能有未来,虽然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我认识了殷笑梨,她说我画画好,让我好好钻研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以后可以靠这门手艺吃饭。我就白天上班,晚上回来画画、看书,渐渐的,我真的可以靠画画赚钱了,然后就到了现在。”
木枕溪牵起唇角笑了一下。
肖瑾笑不出来。
木枕溪偏头问她:“你怎么不笑啊?”
肖瑾静静地凝视她,眼里的绝望深情几乎要把木枕溪淹没。
木枕溪沉默下来,唇角的弧度变成了苦涩。
肖瑾拇指指腹微动,抚了抚她的手背,无声地宽慰。
木枕溪慢慢地抽回了手,站起来,表情瞬间变得冰冷,不近人情。
肖瑾这才笑了。
木枕溪嘲弄地说:“你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能看透我。”
肖瑾眼睛里闪动着泪光,说:“因为我爱你,你也爱我。”
所以木枕溪的伪装在她面前毫不奏效,木枕溪把自己一层一层地包裹了起来,外面是看似愈合的伤疤,实则裹着一团流淌着鲜血的烂肉,肖瑾今天忍着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要 把她的伤口重新揭开,刮骨疗毒。
木枕溪淡淡道:“那你就该知道我有多恨你。”
肖瑾说:“我知道。”
可她现在没有表现出一点恨,就是最大的违和。
木枕溪抬眸,定睛望她:“你知不知道,高考之后,我曾经在出租屋里晕倒过,一天一夜,没人发现,是我自己又醒了过来,饿醒的,发现自己在发高烧,烧了三天,我没有钱买药,硬生生挺了过来。
“你知不知道,你走以后,我给你打了多少通电话,永远都是无人接听,然后停机,最后变成空号。”
肖瑾眼眶发红。
木枕溪说:“你知不知道,我在一家工厂里上班的时候,有个工人半截手臂都被卷进了机器里,在机器的出口都能看到血呼啦差的手指头,还会动,当时我就站在她身边干活,看着血柱从她手臂上喷出来,然后再是撕心裂肺的惨叫。我做了很久的噩梦,每天上班的时候心惊胆战,生怕哪天厄运就落到了我头上,我的手也会卷进去。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越害怕我就越想你,可你呢?你在哪里?”
肖瑾泪盈于睫,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木枕溪停顿片刻,突然轻轻笑了下,垂目道:“你又知不知道,我曾经自杀过。”
肖瑾神情剧变,蓦地望过去。
木枕溪仰着脸泪流满面,说:“出去打工的第一年吧,也不是怕辛苦,就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我买了安眠药,吞了一大瓶,心如止水地躺在床上等死。可惜邻居家一个姐姐从窗户看到我躺着不对劲,怎么也叫不醒,让她哥哥把门砸开了,送我到医院洗了胃。”
木枕溪耸肩,说:“没死成。”
肖瑾痛苦地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木枕溪抬手抹去泪水,低下头,重新看她,静静地笑了:“不过有句话你说错了,我不恨你,也……从来没有恨过你。”
她又说:“肖瑾,我爱你……”
眼泪不争气地又掉了下来,木枕溪没再去抹,轻声继续道:“我是忘不了你,可是……”木枕溪咽下突然涌上喉间的腥甜,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心口,泪雨滂沱,“太疼了,我不想再试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