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笑着摇摇头,“老臣斗胆一问,陛下如今争这皇权,是为了什么呢?”
啪嗒一声,斜在棋盘边缘的黑色棋子掉了下去,被一旁侍立的宦官捡起。说起来这个问题也确实问在了点子上。
贺子裕微怔,他本不是懒散的性子,手中总要抓些什么才觉着安稳,除去小皇帝的期盼之外,还有就是想和秦见祀争争,尤其是在御花园和马场那事过后。
因为秦见祀欺他辱他,正是欺他无权,若非如此,何人胆敢对堂堂天子以下犯上。可是,他该怎么对太傅说这些。
“老臣总盼陛下能如先帝一般,想着振兴朝纲,”太傅缓缓叹了口气,“先帝是有心无力,于是临终前才会多番筹谋。却不知陛下,有没有这份心。”
“太傅为何如此说?”
“老臣这番话其实有些悖逆了……但一个王朝兴衰覆灭,至多两三百年的历史,”太傅犹疑间,低低颤声道,“臣不知该如何说,但我武朝,已经走了两百四十年。陛下,您能明白吗?”
贺子裕瞳孔一缩。
“前有藩王作乱,如今水患蝗灾,都说臣是三朝元老,臣却眼见着这些年天灾人祸,党争更是不断,臣真是有心却无力。”
“太傅已经做得很好了,更何况人祸已平,天灾有官民同心,太傅,为何……突然对朕说这些……”贺子裕感觉后背渐渐发热,说不出是羞惭还是什么,目光闪动着看向一旁小皇帝。
后者同样是无所适从。
太傅从座位上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跪伏下身子,贺子裕来扶,却被他强硬推开了手。
“昨夜陛下生辰,按惯例当点灯祈福……而那孔明灯落了下来,却活活烧死城东一户人家,三条性命。不知那个时候,陛下正在何处赏灯,又做着何事。”
贺子裕去扶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什么?!”
昨夜那时,他正与秦见祀在一处。
太傅紧紧看着他,眼中泛着浑浊,“臣今日实在是想问问陛下,陛下真正要争的是皇权,还是这天下的黎民百姓?”
“朕实在不知——”贺子裕忽然间有些手足无措,“太傅您先起来。”
“陛下真不知老臣心中焦急,犹如火焚啊。”太傅又一次推开他的手,跪在那处,泪顺着泪沟滴了下来,“老臣虽盼陛下能凭自身渐渐知晓,知晓自己究竟求的是什么,却又唯恐陛下知晓得太晚,悟得太晚,以至最后会悔不当初。”
他跪伏在地上,年已六旬,声线发颤。“陛下,您还有一年就要及冠了,肩头担着重任呐,陛下你可明白老臣的意思!”太傅是想他能明白,他坐在这个皇位上从来不能是为了他自己。
“朕……”
昨夜的事是引子,太傅想他争这皇权,是为了能结束朝堂混乱局面,能让这天下海晏河清,而不是与谁置气或者为谁而做。
贺子裕缓缓后退一步,他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多,从始至终,贺子裕所想的都不过是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虽然偶尔也会有些虚空大义的想法,很快就如云烟消散,如今却被人用残酷事实,赤裸裸地揭开真相。
他坐在帝位上,却德不配位。
·
秦见祀来的时候,看见贺子裕恹恹地缩在龙椅上。
“陛下这是怎么了?”
“听说昨夜城西走水,烧死了一户人家。”贺子裕抬起头,面色不是很好看。
“往年为帝王祝寿都会有走水的事,但城防军都会及时扑灭,”秦见祀穿着一身玄色圆领袍,如苍松劲竹般,对上贺子裕苍白面色,“陛下是内疚了?”
“嗯。”
他抬指去,揩去贺子裕面颊上痕迹,“那陛下想要如何弥补?”
“……朕想下罪己诏,”贺子裕垂下头,任秦见祀掌心摸上他头,揉了揉,“朕还想取消晚上的寿宴,自即日起,凡宗室子弟寿诞,不得再有燃灯之事。”
“可。”
“皇叔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下罪己诏最能安定人心,陛下如此处理妥当。”
“……还有呢?”
“臣不像太傅那般,心怀天下苍生,”秦见祀倚桌淡淡道,“燃灯之事每年都会有御史上奏禁止,如今此事虽叫人扼腕叹息,但若能借此下旨禁绝,从长远看,于百姓也是好事一桩。”
“可朕还是有些难受,治理朝政的担子有皇叔与左相扛着,朕于社稷没有半点益处,反还犯下如此过错,”贺子裕蜷在龙椅上,闷闷叹了口气,“千百年后,史官笔下,朕也是何不食rm的昏君罢了。”
“但自我朝开朝之初,便有如此不成文的规定。陛下若真有错,那么先皇与前边十二位帝王都有过。”秦见祀说话仍是那么大胆。
贺子裕怔愣会儿,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吧。”
“起来,该用午膳了。”秦见祀接着伸手去拉。
“再说会儿,”贺子裕笑了下,仍旧有些恹恹,“朕难得听皇叔讲这么多话,好像心头也没那么难受了。”
“陛下,臣刚是在安慰你。”
贺子裕抬起眼,对上秦见祀淡漠双眼,好像若非秦见祀存着安慰的心,也懒得与人掰扯如此多的废话,他盯了一会儿,最终眨眨眼。
“那多谢皇叔,朕有被皇叔安慰到。”
·
快入夏了,风从轩窗吹入带着一丝闷热,沉沉催人困倦。
秦见祀在榻旁边坐了下来,贺子裕最后也没用午膳,只是枕着秦见祀的腿发愣,指腹一下下摩挲着布料。
很久之后,他疲乏地睡了过去。在入梦前的一刻,还想着他该做些什么,为了这一声声的陛下。
秦见祀淡淡看着在自己腿上睡着的小鬼,神情中好像有些许不耐,然而也没叫醒他或是如何,反还斥退了上前的王孝继,借着手长,随手从架上抽了一卷书,撑头翻看着。
在外候了许久的御膳房宫女,被王孝继打发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明天或者后天,王府里的水榭,可怜的鬼鬼会被压在露天的栏杆旁……嘿嘿
第35章 朕不允
第二日,太傅请贺子裕更换衣袍,随他出宫一趟。
“出宫?现在吗?”贺子裕闻言一愣,“是微服私访还是……宫中的禁卫军毫无准备,再说秦见祀也未必会允许朕出宫。”
“昨日是陛下的生辰。”
“是。”
“老臣斗胆,为陛下献了一份礼,但这礼,需得陛下出宫才能见到。”
贺子裕面露不解,然而还是差人去秦见祀那边报备了一声,太傅做足了准备,出宫的身份与令牌皆都准备齐全,像是已经筹谋此事很久了。其实若是换作别人,贺子裕定然不会放心随着出宫,可太傅不一样,三朝元老,对他一片苦心孤诣。
他写下的罪己诏与颁下的旨意,太傅看过以后觉得可以,只是那个皇权与民生问题,贺子裕觉得他如今还是不配作答。
于是快午时的时候,他挑了件天青色圆领袍,腰上系着秦见祀昨晚送的白玉带,挂上玉珏后就上了马车。
·
王府里,秦见祀收到消息后正把玩着手中玉佩。
“太傅要带陛下出宫?”
“陛下特意让卑职来问王爷的意思,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秦见祀撑手靠在椅背上,指点了点桌面,“这份生辰礼,瞧着倒是比区区腰带更能得他心。”
“陛下心中,定然还是觉着王爷送的礼最好。”楚非抱拳。
秦见祀闻言眉头一挑,挥手又增派了十余名暗卫随行。
于是楚非驾马,跟随的侍卫都是禁卫军乔装,还有秦见祀的暗卫悄然跟随,车轮咕噜噜转着,马蹄达达间,自宫道而出。
自宫门入外城,一百零八坊,道上摩肩接踵。贺子裕端坐在马车里,帘子被风轻轻吹动,露出少年人俊秀青涩的容颜,锦锻华服,唇红齿白,宛如一个贵不可言的世家公子。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