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种(23)
小司令拍拍书桌,说出了真正有恃无恐的原因——
“我背后有季家,有我爷爷有我爸。我能干什么,我或许根本不用干什么!”
“为何我非要执着于未来,为何我非要变得与他人相同。”
“我不要,绝对不要!”
“我背后有季家”,这话听来傲慢、粗暴、刺耳且十分优越。
季夫人遽然,就明白了。
多年来季元现总也不愿长大的原因,骄纵无天的原因,总是泡在蜜罐里,不去正视前路的原因。
季元现如他所说,压根就没考虑过未来。他身后的季家,是一颗参天椿树。这棵树枝繁叶茂,生命旺盛且扎根深渊。它一时半会儿不会倒,足够撑到季元现离世。
他不去考虑传承,不去在意使命。
季元现就是季元现,他只想活自己,活这一辈子。
季夫人眼睛有些疼,可怎么也留不出泪水。于是红红的,酸涩无比。她意识到自己教育上的缺失与过错,“我身后有季家”如一根刺,狠狠扎在季夫人心尖上。
怎么能这样想呢。也太不懂事了。
靠人人跑,靠山山倒,更遑论区区一棵树呢。
尖刺扎准季夫人心中隐患,悲悯之后卷来氤氲愤怒。她不愿大动肝火,正打算压着怒意,同季元现好好沟通。
谁知季元现竟矫首昂视,许是为了抵御季夫人的谈判神功。他彻底将浑身针尖抖露出来,不自知地小聪明着。
“再说了,妈。谁敢瞧不起我们季家。”
这话如一剂猛药,季夫人遽然抬起头来。她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咬牙切齿。
“季元现,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马上给我出去!”
从不发火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季夫人,她跳脚了,拍桌子了。
季元现傻掉,他后知后觉说错话,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妈、妈……我……”
“出去。”
季夫人下达最后通牒,翻开手中书卷。她不再看他,冷漠极致。
季元现揆情审事,最终张张嘴,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门,轻轻关上。
片刻后,季夫人再次合上书本。她揉揉眉心,双手从头顶往后梳两下头发。叹息不经而至,心头又疼又沉。
不懂事,真的不懂事。
“气死我了……”
半响,搁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季夫人看清来电,调整几次呼吸。她立马换张脸,和颜悦色同人攀谈起来。
“哎,厅长,是我。嗯……你们也知道提案的事了?”
“修是肯定的,草拟建议已经出来了,只等投票。关键是距大会还有俩月,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会影响到谁……谁知道呢对不对。”
“……嗯,季家打算下来了。”
“不知会如何,往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未来,谁也不知道未来如何。但如季夫人之流、如顾惜秦羽之辈,他们会主动计划安排,照着设计好的路线行走。他们的人生有奔头,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唯独季元现不知道,无所谓。
小司令将将从季夫人那里吃一肚子气,转头给顾惜发消息谴责他。未等奶昔回复,季元现眼睛眨眨,莫名想找立正川吐酸水。
他觉着如今只有立正川能理解他——他们成绩差不多,家庭背景相似,心路历程估计也半斤八两——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于是,季元现没心没肺地点开了立正川微信。他高兴着,烦恼全然抛脑后。
—川哥!
—赶紧出来,给你讲个无比荒谬好玩的事。我妈居然让我去留学,就我那破成绩……
季元现倒在绒被里,唇角带笑。这时少年不知愁,总以为自身有无法遮拦的双翼,会生出灿烂辉煌的前程。
他以为那都是唾手可得的。毫不费劲。
然而——“我的身后有季家”。
这是季元现此生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说出这种话。
——
注:
①文中列举的出国留学事例,真实。(均为化名)
②老七不知该不该写这么实在,但我还是想说,虽然这不代表所有人——仅仅是一部分。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学习,真的,好好学习。
第十八章
小司令正与小军长在客厅干瞪眼。
两人拎着入住行李,各自的衣服书籍连带乐器,大大小小纸箱子摞得一房高。季元现正开心他母亲的大发慈悲,一回头,立正川指挥着搬家公司开门而入。
空气凝固成冰,两人干脆傻眼。
“哎,我是不是走错房了。”
季元现挠头,捏鼻子往门口跑。他瞧一眼手机短信,再瞧一眼门牌号。
没错。
立正川折返,同样再三确认门牌数字。
两人对视一眼——操了。烦什么来什么,怕什么还真就是什么。
立正川平素不爱与人合住,宿校是客观事实,改变不了。他以为搬出来,能落得一人清闲。如今季元现杵在他跟前,立正川说不上是啥心情。
微妙得很。
反观小司令,他抓耳挠腮、磨皮擦痒,想的又是另一回事。
就在几天前,季元现给秦羽夸海口,说什么周末聚会有着落。全都来你司令家,咱们有烟有酒有朋友!敞开喝,管够!
顾惜不放心,拽着他滚回座位。
“一人住,能行吗?”
季元现拍拍胸脯子,特能耐:“我怕什么啊,奶昔。听我妈说三室一厅跃层式,以后你要不回家,到我那儿去住呗。”
“给你铺龙床的嘿!”
顾惜听得直暖心窝子,他笑着把练习册扔在小司令桌上:“一得意就话大,傻逼,写作业吧你!”
季元现呲牙,哼唧翻开令他痛不欲生的五三。小司令捏着笔杆子,实在想不通。
他为何要答应顾惜试着去学习。
这你妈可是学习啊。
回忆停在五三书页上,戛然而止。季元现瞅一眼立正川,忽觉他妈是不是在遛他俩。明眼人都清楚立正川的脸色不咋样,一副吃了苍蝇的欲言又止。
“……这样吧,”季元现到底圆滑得多,他轻咳一声便将尴尬揭过,和颜悦色地熟络起来,“川哥,要不你先选房间?咱们同级又同房,啊不,同一房东。都缘分不是?”
“留一间做书房休息室,客厅厨房公共区域。你有无什么特殊……癖好?咱俩先沟通沟通,免得以后闹不愉快嘛。”
季元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他犹记老妈已付三年房租,牙疼。
与立正川共住三年,这不是收他命?
以后还怎么带朋友回来闹腾,立正川会不会脑子一抽,直接上演精武门。手刃敌手,从此深藏功与名。
呸,这他妈得是逃窜了。
立正川不知季元现满脑花花肠子,他微低头看着小司令,最后抱起脚边一工具箱。
他转身上楼:“我住左边那间,剩下随你选。”
接着,他一顿:“没有。”
季元现愣在原地,半响才明白“没有”是何意——没有特殊癖好。
还真是简言少语,吝啬得很。
小司令朝他背影挥挥拳头,啧,拽上天了呵。季元现弯腰去拎放在地上的琴盒,直起身时有点懵圈。
将才立正川是如何看他的……是不是微微低了头?季元现记得去年处分大会上,两人高矮差不多。
立正川这他妈开挂?长身高了啊!
莫名义愤填膺的小司令呼哧哧上二楼,拐弯进右边房。他赶紧放下琴盒,背靠墙,用铅笔画一道。季元现复从书包里摸出直尺,仔仔细细从下往上量去。
一米八。不多不少刚刚好。
小司令呲牙蹲在墙边,立正川该不会长到一八五了伐?这狗日的……
季元现因身高问题——平白无故比立正川略低一等——莫名沮丧起来。高冷玩不过人家,身高还输在起跑线上。
这日子过什么过。
好在两人生活习性上并无多大差异,例如早上同时晚起,各自叼着面包牛奶,一声不吭地前后出门;例如熬夜晚睡,总能在厨房遇见对方喝牛奶;再例如喜欢听音乐。
自从一楼卧室改为书房公共场合,每晚十点,他俩准时出现。一人抱着速写本,一人拿着乐理书。互不打扰,安静共存。
住进同一屋檐下,季元现与立正川从没争吵过,连言语摩擦都没有。
的确摩擦不起来,两人之间,言谈少得可怜。比住校那会更淡漠了些,谁也无法究其原因。
“当然没话说,”秦羽拍拍桌子,似要给人算八字,“你想啊,什么叫做视觉疲劳。以前你觉得新鲜,那是因为见不着。现在大宝天天见,一朵花都能看成一坨屎。”
总而言之,立正川就是那坨屎。
季元现磨牙槽,啧声道:“好好用词,文雅点成不。”
秦羽:“……”
“司令,我说你装什么装,上女德班啦?”
“我操。”
季元现决定还是粗俗点。
顾惜搁旁边检查季元现的五三作业,不参与话题,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知晓季元现与立正川是室友关系,特不爽。
顾家鲜少管他,只是不管学习而已。父母觉得顾惜心里有数,成绩优异是最好的证明。顾家思想传统,成绩出类拔萃就行。至于其他,到了什么样的年龄,自然学会做什么事。
顾惜若提出走读,家人是不可能同意的。他们顺心惯了,怎可能给自己找麻烦。
季元现将下巴枕在手臂上,蹙眉:“所以你的意思是,之前我对立正川那么上心,纯粹是……新鲜感?”
秦羽盖棺定论:“可不嘛,咱们这届高中男色不行,我看你是嘴里淡出个丹顶鹤了。哎,不对。排除我和惜哥啊。”
“要不你看这样,司令。我是不行了,但咱们顾道长风姿卓越、仙风道骨。不如你就跟了他?你这妖孽,只能靠道长降妖除魔,收入……”
“元宝,”面色不悦的顾道长终于开启金口,打断秦羽瞎逼逼,“你过来。”
季元现长颈鹿似的,脖子一伸:“咋啦,奶昔。”
“据我回忆,这道题你错了四次。地中海气候的特点是什么?我刚给你讲过,来,背背。”
顾惜推一下鼻梁上的金属框眼镜,度数很低,看起来格外禁欲严肃。
小司令砸吧嘴,完蛋。
他支支吾吾,眨眨眼:“夏……夏季炎、炎热……多雨?冬……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