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种(28)
“以后周五最后一节活动课,来我办公室。带高一上册英语书,学校发的资料习题。”
“别迟到。”
季元现云里雾里走出办公室,补习一事便敲定了。他回到教室,秦羽转过身来,话语到一半:“现哥儿,周末我妈让你来咱家吃饭,把季妈也邀请上啊。你想吃什么,我让王阿姨准备……”
“哎,不对啊。这章节我是不是看过了。”
季元现全然置身事外,心无旁骛地翻着书本。
秦羽闭嘴,意味不明地瞅几眼现哥儿。他回头,悠悠叹气。
顾惜从后面递给季元现纸条:看书要根据自己的节奏,羽子那是学霸。他看的目标和速度,跟你不在一个量级。
季元现呲牙,这话没错。顾惜原以为能提点一二,却适得其反。
“勤奋好学”的季三好,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问题在哪里,结果焦头烂额,更急躁。
长期下去,第一个受不了的是立正川。
自从季元现好好学习,这人已有半月不曾踏足书房。曾至爱的莫扎特被他丢在柜子里,大提琴也不练了。
这状态很不正常。
立正川成绩不咋样,倒是明白任何学习都同理——首先打好基础,慢慢循序渐进。这就好比打游戏刷副本,级别上去了,才可能进阶到高层次。
季元现这种“不会走,便要跑”的学习态度,立正川不看好。
这夜十二点,立正川收拾好书房,正准备上楼睡觉。季元现的门缝透出光,还没休息。
立正川踌躇片刻,主动去敲响季元现房门。没人应,小军长怕出啥事,干脆开门走进去。
季元现好好的,匍匐在桌前看书。立正川咋舌,这么入迷的。
“季元现,很晚了,去睡觉。”
小军长看不下去,站在他身边提醒。
半响,季元现似从梦中惊醒。他抬头瞥一眼,神色漠然:“我还要学习会儿,你先睡。不用管我。”
“保证睡眠才有充足精力,去睡觉。”
立正川不容置喙,抬手盖上季元现的课本。小军长很少主动去管谁,他这次纯粹是看不下去。
季元现明显脸色发青,黑眼圈突兀。拿笔的手骨节分明,小指沾着墨水。整个人消瘦下去,不拿吃饭当回事。
季元现不爽,以前怎没发现立正川如此事儿逼。
“把手拿开,我再学习会儿。”
立正川:“有问题明早再看,现在去睡觉。”
季元现搞不懂,他俩啥关系啊。仅仅是朋友以上,如今连暧昧都烟消云散了好么。他念及立正川在困难时刻安慰他、拉他一把。但真不喜欢谁对他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
季元现面无表情,压着烦躁拂开立正川的手。
“川哥,我们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你不学习是你的事,今儿个我醒悟了,后悔了,我想好好学习,您放过我行不行。”
立正川不言不语,冷着脸再次关上季元现的课本。拉过他书包,一股脑将练习册塞进去。
季元现炸了。不明白立正川狗拿耗子干什么,他按捺许久的烦躁情绪陡然开闸。季元现一把揪住立正川,顺势踹翻椅子。
“立正川,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给你点面子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我学到什么时候关你什么事,啊。”
立正川没有挣扎,他笑得嘲讽且冷傲,一如当初邂逅时。
“季元现,别把高三的拼命劲用到高一。这日子他妈还长着呢。”
季元现不耐烦:“日子长不长是我的事。你成绩好?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学、渣。”
“嗯,我学渣。总比某人脑子发育不完整,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好。”
“我操你妈的!”
季元现指关节捏地泛白,他咬牙切齿盯着立正川。却颓然地发现对方好似根本不在意。
立正川永远冷傲,下巴微扬,比他高出半个头。怎么看都是在蔑视,那双眼里泄露的情绪,无外乎可笑与悲悯。
季元现不需要谁同情,也不需要谁援助。
他明白自己激动了,任由烦躁的情绪沸腾。这不明智,季夫人不是这样教的。
季元现尽量冷静,松开立正川。
“我要学到凌晨一点、三点、五点,那是我的事。不牢您费心了,出去时记得帮我带上门。谢谢。”
季元现弯腰去拿书包,岂料立正川满脸阴沉地拉住另一边。季元现深吸口气,顺势往自己这边拽。
立正川没有松手,两人如此僵持几秒。小军长是生气了,他好说歹说没有任何效果,愠怒藏在眼里,五指紧紧握着肩带。
季元现烦得一匹,管他妈爱谁谁吧。日你妈的先打一架!
他忽然大力撕扯过书包,拉链“嗞”一声,洞开。立正川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松开手。季元现勃然大怒,抄起书包掷向对方。
书本文具如散花,乱坠一地。小军长不打怵,上前揪住季元现的衣领,推着对方迅速往后退。
季元现好几次差点一踉跄,猛然被推翻在床。立正川拽着他的领带,双腿钳制住季元现腰身。
小军长居高临下,那双眼睛里有如风雪过境。房里灯光昏暗,季元现挣扎片刻,无功放弃。
“别以为我真的不打你。”
立正川声音肃杀,单手将季元现的双腕反剪。
这种姿势,既耻辱,又充满了征服与被征服的较量。
季元现梗着脖子,说话因感冒而带着些许鼻音,糯糯的。
他眼尾发红,领带还在立正川手中,好比被握住缰绳的马。
挺招人疼的。
“你试试。”季元现说,“你他妈打一个试试。”
立正川呲牙,他用舌尖滑过唇齿,含怒。想着到底要怎样沟通,才能让季元现乖乖听话早点睡觉。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
遽然,立正川的手机铃声划破尴尬气氛。
小军长蹙眉,伸手去摸电话。季元现趁机掀开他,拉出安全距离。
“立森”二字位于屏幕正中,立正川疑惑接听。
“喂,哥?”
第二十二章
夏夜长,立正川离开没多久,雨就下来了。起初雨声淅淅沥沥,狂风吹得玻璃窗“哐哐”。季元现在书桌前坐着,双眼于纸页上并无着落。后来暴雨倾盆,泼墨苍穹电闪雷鸣。隐隐电光在云层里生辉,间隙劈亮半个城市。
轰隆而下时,季元现惊得从神游中抽离。他起身关好窗户,双手抱臂站在那里。雨帘成瀑,季元现不经意想,立正川出门时带伞了么。
闷热的夏夜格外勾人思绪,季元现折返,关灯上床。他缩在被子里,常年来开空调盖绒被的小毛病总也改不掉。
就像他一时半会儿甩不了心急。
季元现抬手捂住半张脸,他知道。其实他都知道,学习方法有问题也好,浮躁也好,他通通都知道。一个人在求助无门时,实则比谁都更清楚问题本身的症结所在。
他只是,只是暂时不知权变。那些曾可以的放肆骄纵,曾任他无惧的所向横行,如今统统变了样。他想改,改好。去做一个主流价值观中的乖孩子,不让母亲操心。
季元现还不懂什么叫做过犹不及,亦如这夏夜之雨,将将锣鼓喧天开了场,很快便要轰轰烈烈大闹一番了。
注定是个不稳、不安、不眠之夜。
好似会发生大事。
立正川来到本市军属医院楼下时,刚过十二点。这里距学校稍远,他匆匆赶到病房,大哥、父母、包括平日见面鲜少的亲戚,围着病床站一溜儿。
立老爷子平躺着,眼睛微睁,不知意识是否清醒。家中女眷稍有哭啼者,男子们便不耐低声训斥几句。
“哭什么哭,老爷子没事。别赶着哭丧!”
立正川深吸两口,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镇静沉稳。立剑英瞧着他,再瞪一眼立森:“叫你弟来干什么。”
立森揉揉太阳穴,眼底满是血丝。最近操劳过度,今夜刚准备睡个好觉。一道穿云电话加急而来,说老爷子差点下病危通知。
“好歹也是他爷爷,别回头说我们有意对他隐瞒病情。再说了,这么大个人,尽点孝道不好么。”
“爸,我没事。”立正川在父亲面前,首先得敬个军礼。这是立家不成文的规矩,然后他拉开立森,凑到爷爷跟前,“爷爷,是我。小川,您感觉怎么样。”
立老爷子进出医院是常事儿,去年末查出阿尔茨海默早期,就在医院住下了。今晚立森催他过来,说是爷爷头部出血,情况挺危险的。
立正川吓得心尖直跳,连季元现那操蛋玩意,都暂时放到一边。谁知来了才晓得,不是颅内出血,老爷子上厕所时不小心磕到额头。当即鲜血不止,吓坏陪护人员。
立老爷什么人呐,出点闪失谁担得起。
语言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芝麻大的故事,经过三人口,能变得比西瓜还荒谬。众人虚惊一场,将近半夜时分,纷纷离去。
立氏夫妇年纪稍长,没多久也相伴回家。立森不放心,何况他为长子,理应今晚留下陪护。立正川有点犹豫,待所有人离开,他站在病床边盯着输液管子不说话。
立森叼着烟,在医院不敢抽。他想躺沙发上休息会儿,抬眼瞧见自家傻弟弟。
“干嘛呢,还不回去。明天不上学了?”
立正川问:“哥,爷爷的病情到底如何。后续治疗怎么考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有是有,”立森脱下外套搭在沙发上,他对立正川招招手,“来,你过来。哥跟你说几句。”
立正川在他面前特乖,不是惧怕那种,而是诚心佩服,男人间的“瞧得上”。立森很能耐,政商两届吃得开。成年后,立夫人将手中许多产业转给他打理。
季夫人是季元现心中的顶梁柱,那么立森同样是立正川心中的那座塔。屹立不倒,随时都能扭转乾坤。
因此,立正川特听他哥的话。几乎从未令而不从。
“哥,爷爷是不是很严重。”立正川坐在沙发上,上身微微前倾。他认真听着,生怕错过任何关键点。
立森攀着立正川肩膀,咂摸过烟杆的嘴唇带着微微香气。“严重现在还谈不上,但过两年肯定会一定程度记忆退化。家里呢,想听听你对以后的打算。”
“家里?”立正川预感不好,家人很少询问他对未来的规划。好似只要有立森,立正川是否长大都无所谓。
立正川想要成为艺术家也好,想要成为游吟诗人也罢,哪怕他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都无所谓。
立家养得起,他完全可以不努力。
立森换个说法:“确切来说,是我想听听你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