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的嘴向来是无形刮骨刀,而杨晏清的嘴一旦毒起来,几乎可以将朝廷上半数老臣气晕厥过去。早年刚入仕的时候没少在朝堂上引经据典骂得阴阳怪气,直逼的那些御史多少抨击之语却不知如何拟呈上奏,几欲在勤政殿撞柱明志。
这些年杨晏清身居高位,碍于身份地位收敛了许多,但此时并非在大庆朝的朝堂之上,面对的更不是为大庆殚精竭虑的臣子,这位帝师大人的嘴哪里会有半分留情?
“周国相乔装打扮鬼祟潜入我国境内,耗费心思从琼州绕路用最远的路线进入我朝边境,倒是真有几分硕鼠沿梁跑,满屋找米吃的架势。”
“杨大人慎言!”冯经纬乃是周国宰相,即便是大庆朝的附属国,那也的的确确在周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被这般指着鼻子骂过,脸色不由得十分难看,“冯某此番前来乃是因为国君诞辰将近,为表诚意亲自前往地大物博之处寻求珍宝,不过是恰巧路过此处,难道巍巍大庆竟连此等气度也无?!”
冯国祥慷慨陈词的话音未落,那把染血的刀已经被人甩手掷出硬生生插入了冬日冷硬的土地中!几乎是紧贴为首护卫马蹄擦过的刀柄还在嗡嗡颤抖,惊得马匹抬蹄嘶鸣,连忙后退,连带着一行人也慌乱后退了几步。
“冯国相可知,本官为何在此处?”杨晏清的位置从刚才开始便一步也未曾移动,而只要他站在这里,冯经纬一行人,只有后退,没有前进。
“因为本官想,如果是本官自己,花费十几年与蛮夷交好,分批几年向大庆朝贡品中掺杂次品,又遇上如今这样一场前所未有的寒冬。
掐准靖北王回朝,大庆内政不稳互相争斗之时怂恿蛮夷在此时大举入境——这般花费心思,漫长布局的一盘棋,再自负稳重矜持的人,只要他还有身为谋士的自傲与野心,那么他便会不顾一切在这个关键点,站在棋盘边上品尝令这个曾经让他垂涎野望,恨不能蚕食吞噬的庞然大国兵败城破的成功。”
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不论是时机,条件,都巧合得足以令杨晏清怀疑这一系列的巧合背后是否有那么一个谋划舞计之人。
而如果他是那个人,他会选择什么地方来品尝这滋味曼妙的成功?
“当然,冯国相也会想,如果这一次青州抵抗住了,怎么办?”杨晏清语调微扬,几乎是将自己带入了一个月前洋洋得意、不顾门下幕僚劝阻执意前往大庆的冯经纬,唇角的弧度却是讥诮万分,“哪怕抵挡住了又如何?青州死伤惨重,盖因内朝不稳,主帅不在之故,靖北王得知战报回关之时已无力回天。
届时靖北王与皇帝之间裂痕再度扩大,再无填补修好的可能。到那时,只需要稍作手段挑拨,便能掀起再一次的内廷之乱。
而这一次,因为有着战神称号的靖北王,将不再是五年前那般草草了事未能掀起大|波浪的骚乱,而是大规模的叛乱兵变。”
“在这样的乱局之后,周国又将准备什么时候介入这场纷争?”
“是趁乱收割,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杨晏清每说一句,冯经纬的脸色就变一分,变幻莫测之后归于漠然的平静,他眼神冰冷地看着此时站在他必经之地,揭开他所有引以为傲筹划的杨晏清,眸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忌惮与杀意。
“杨大人敢孤身在此,想必是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傲了。”冯经纬再度开口的时候,嗓音已然带上了几分阴鸷。
“不过是一介文臣,懂些粗略功夫罢了。”杨晏清身形挺拔,衣衫袖口纹丝未动,“冯国相可要试试看?”
冯经纬敢试吗?
他在犹豫。
进,或许是杨晏清死,亦或许是失去护卫之后的他被杨晏清斩杀;
退,他还能仪仗这些护卫平安回到周国。
这并不需要过多的犹豫,因为他的命对于他自己而言,显然要比杨晏清的命重太多。
冯经纬不敢赌。
“此番会面,冯某记下了。”
冯经纬抬手示意护卫退后,却见杨晏清向前走了一步,顿时头皮一紧眼神凝重。
“冯国相不必紧张,本官只是就国相做出的正确决定附赠一个消息。”杨晏清语气温和,面上浅笑如冰,冷冷道,“冯国相可知,此时青州驻军主帅为谁?”
此言一出,冯经纬霎时间变了脸色,他不顾杨晏清方才的威胁直接翻身下马站在山坡边向下望,战场距离此处甚远,但那鲜艳的玄底金边靖字旗却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玄乃大庆王室之色,玄底靖字旗更是大庆开国皇帝破例赐给靖北王的战旗!
靖北王在青州,这与他所有谋划付之东流又有什么区别?!
“杨、晏、清!”他转头,一双眼睛通红充血,犹如一头被正中要害伤及痛处的斗牛,“你算计我?!”
“冯国相这可就高看本官了。”杨晏清的语调并没有什么慷慨激昂,从一开始便是不急不缓,字字清晰又字字见血,“本官与王爷婚后共游,途径青州,不过巧合罢了。”
不、过、巧、合——不过巧合!!
若是杨晏清辛苦谋略,冯经纬尚不止此,可冯经纬清楚的知道,大庆朝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预先知道那么多的内情,判断出这件事情有他在背后暗地推波助澜,但正因为清楚的明白这件事,知道这件事很可能真的是因为杨晏清此时口中所说的巧合,冯经纬心中的愤懑恨意便越发浓烈,几乎要吞噬他所有的冷静理智。
“天命如此,冯国相可要看开些。”杨晏清又悠悠然往骆驼身上压了最后一根稻草。
“噗!”
冯经纬怒急攻心,郁结于胸终于呕出一口血来,整个人瞬间面若金纸,气若游丝。
“国相大人!!”
一直跟在身后的护卫见状连忙搀扶住冯经纬,见杨晏清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连忙将自家主子扶上马用最快速度策马离开,背影是说不出的仓惶。
在马蹄声远去后不久,背对着萧允的杨晏清嘴角缓缓溢出一丝鲜血,从袖中取出手帕将嘴角的鲜血擦拭进手帕内里,面色淡淡地将手帕悄然收回袖中。
闭上眼调息片刻,杨晏清转过身后便又是那霁月光风,皎皎如月的文臣帝师。只不过他身后呆坐在马上看似一脸肃穆认真,实则震惊呆滞的萧允,就没有那么快能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反应过来了。
方才杨晏清让萧允遮挡脸颊不过以防万一,他能通过画像知晓周国国相的容貌,周国也未必没有手段得到大庆天子画像。若是方才让冯经纬知道萧允在此,恐怕便是要鱼死网破拼上一拼的。
毕竟一个国相换一个少年帝王与当朝帝师,这笔买卖实在是大赚!
冯经纬是惜命,但坐到如今这个地位,他与杨晏清是同一类人各为其主罢了,若能以最小的舍弃换来更大的利益,又何尝不能为之?
杨晏清走到马边抬手轻拍了拍萧允的腿。
萧允没动。
过了良久,少年才动作迟缓的低头,问自家先生:“那个人是……周国宰相?”
“是。”
“他设计蛮夷进攻我朝边境?”
“是。”
“先生……将他骂吐血了?”萧允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飘忽,“骂死了吗?”
“倒还不至于到将人活活骂死的地步。”杨晏清好笑道,不过说着又摇头一副看不上眼的叹息,“只是这冯国相心胸着实狭小了些,这样便受不住了,以后这件事恐怕在他那是过不去了。”
“过不去?”萧允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一些。
杨晏清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宁静,语气轻柔:“以后他若是还想打我大庆的主意,一次计划便要反复推演数以百次,去揣测如果是我,会如何行事,还会筹谋想要最大程度避免更多巧合带来的不利因素,可惜了……”
想得越多,做的越多,疏漏便会越多,败得也将越快。
“可是这次,不就是真的是个巧合吗?”萧允见杨晏清在马下仰视自己,视线扫过不远处躺着的两具尸体和一片凌乱践踏血迹的马蹄印,忽然一个激灵从马上爬下来,乖巧站在杨晏清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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