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呼啸而过的岁月(59)
宁城颇为配合地点头,还说:“咱们去会所唱红歌。”
郭战无语地想,在会所唱红歌的你们恐怕是全中国独一份儿。
艾尔提却不干,别扭地说:“我不敢去内地。”
尹天以为自己听错了。从来只有汉族不敢去南疆,哪里听说过维族害怕来内地。
遂问:“在这儿打打杀杀你都不怕,还害怕来内地玩儿?而且上次你不是说去过内地一些城市吗?”
“去过是去过,但还是有点怕。”艾尔提说得犹犹豫豫的,似乎有难言之隐。
尹天推他一把,“怕什么?说出来让宁总裁帮你搞定。”
宁城再次配合地点头。
艾尔提挠挠眉角,支吾半天道:“我说了你们别生气。”
尹天恁是不知道他能说出什么惹众怒的话来。
给自己打了3秒钟的气,艾尔提终于挺起胸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从小我家长辈就跟我说……叻个,说你们内地坏人多,汉族心眼坏,小偷多,强奸犯也……也多。”
此话一出,全宿舍都安静了。
尹天眼皮跳了跳,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艾尔提见气氛尴尬,又摆着手道:“但是你们都是好人,我的很多汉族战友也是好人!”
尹天想,我是不是该说一声谢谢?
片刻,周小吉一拍大腿,说:“你家长辈和我家长辈一样诶!”
艾尔提:“啊?”
“我家长辈说南疆到处都是恐怖分子,上街买把菜都可能被砍。”周小吉挥着右臂,就像手中握着一把长刀,“大家都说南疆乱,不让家里的孩子来南疆。”
尹天想了想,的确如此。
他的家庭特殊,父兄叔伯都是军旅中人,自然不会胡乱向他灌输“南疆上个街都会被砍”,但是他身边的朋友同学,却都是提疆色变。
细细想来,理应是从小受了家中长辈的“恐吓”。
艾尔提也是如此。
而神奇的是,从小被教育“南疆都是恐怖分子”的汉族男孩儿长大后偏偏跑来南疆从军,有的还将生命留在这片土地。
从小被教育“汉族都是坏心眼”的维族男孩儿成年后却与汉族军人一起并肩作战,捉拿同族恐怖分子,誓死捍卫家园。
温暖又奇妙的和谐。
尹天在艾尔提背上拍了一把,笑道:“有我和宁总裁你有啥好怕的?以后尽管带着你的青梅媳妇儿来内地玩儿,保证你们不被偷也不被……”
宁城及时咳了咳,止住他差点脱口而出的“不被强奸”。
艾尔提开心地笑起来,旧事重提道:“那你们在喀什买房吧,隔一两年就来玩儿一次!”
宁城不知道买房的梗,手肘戳着尹天问:“买什么房?你要在喀什买房?”
“你不知道?”艾尔提抢在尹天之前说:“他前阵子愁送你什么生日礼物,我说送一套房,他……”
尹天立即捂住艾尔提的嘴,嘿嘿嘿地傻笑。
宁城乐了,慢悠悠地逼近,勾起嘴角,浅笑着说:“你……要送我房子?”
尹天脸颊一阵热。宁城吹了个口哨,拍着他的头顶说:“不错,懂得孝敬含辛茹苦的爸爸了,爸爸很感动,决定赏你一个爱的拥抱。”
尹天咬牙切齿,在脑子里YY自己将宁城壁咚在墙角,说:“住了我的房,就是我的人。”宁城嘤嘤嘤直点头,弱弱地说:“天哥哥,城城从此以后任你宰割!”
然而吃瓜队友太多,红三代自认实在干不出如此没节操的事。
三天后,猎鹰选训队员进行了最后一次巡逻,晚上回到大营后便各自收拾行李,准备次日一早打道回府。
艾尔提舍不得4组的队员,尤其舍不得临时搭档尹天,8点多时专门跑来,怀里抱着满满一口袋南疆土特产。
尹天与他紧紧拥抱,宁城不动声色地抬眼,瞧见两人眼中盈盈的泪光。
艾尔提没有待太久,说是晚上老兵们会去执行一次非常重要的任务,第二天的巡逻得由他们这些新兵挑大梁,所以得早点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早上也没有办法再来送大家。
尹天摇着头说没事,将艾尔提送到门边时又抱了抱他。
这天又下雪了,两人在雪花中互道珍重。
夜里尹天睡得不踏实,脑子里不断重放着这些日子以来执行任务的情形,掺杂着艾尔提与宁城周小吉唱红歌、艾尔提一脸痴汉吹买买提上尉的画面。
半梦半醒时脑海里还浮现出猎鹰大营。
邹子朝将狙击步枪交到他手上,憨厚地笑着,说要回家陪媳妇了。
洛枫拿出苹果手机,撑着脸颊懒洋洋地说:“就是不给你,就是不给你!”他急着想抢过来,又听洛枫说:“想玩手机可以,你看我就随时都能玩,因为我是大队长呀哈哈哈,没谁敢管我!”
从未见过的二中队队长王一格是个黑黢黢的影子,模糊之间对他说:“看什么看?我比你们那姓梁的队长帅多了!”
洛叶急匆匆地跑过来,先是窝进他的怀里,继而呜鸣着往宁城胸膛蹭。宁城抱起它的头,却见它竟是满眼泪水。
天未亮,尹天猛然坐起,捂着闷痛的额头,背上湿冷一片。
他的心脏跳得有点快,轻轻抚上去,掌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颤动。
门外传来一阵不大的响动,隐隐有车辆发动的声响。他想起艾尔提说的“重要行动”,心知也许又有前辈负伤甚至牺牲。
会是谁呢?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与喀巴尔反恐大营的所有人都打过照面,就算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见面时也会倍感亲切。
这种感觉在一般部队里是不会有的。
训练再艰难,终究只是训练。演习再辛苦,终究也只是演习。
执行真正的任务却不一样。
危险在无形之间将所有反恐战士变成血浓于水的兄弟,他们中不管谁受伤阵亡,剩下的兄弟都会痛彻心扉。
尹天亦如此。
他看了看时间,才5点半,南疆日出晚,冬日里得等到9点多才会天亮。
但他已经睡不着了,轻手轻脚穿好军装,慢慢拧开房门。
雪花随着凌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将门往前一推,门合上时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
宁城和郭战都醒了。
宁城撑起身子,低声问:“怎么了?”
尹天靠在门上,眉峰浅浅皱着,“可能又有前辈牺牲了。”
“你……”郭战戴上眼镜,快速穿衣下床,“你怎么知道?”
尹天转身再次打开门,声音涩涩的,“你们看。”
宁城也下了床,三人挤在门边,一眼望去,黄色的灯光下,地面的薄雪盛着一串串鲜红的血迹。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匆匆跑过,一些穿着防弹衣的军人压着声音呼救,他们的迷彩上污浊不堪,是已经变成深色的血。
忽然,尹天看到了买买提上尉。
他抱着一个人从战车中下来,那人似乎已经没有双手,只见他快速跑向医护人员,嘴里用维语喊着什么。
尹天听不懂,却听出了其中颤抖的哭腔。
一名汉族队员喊道:“队长!他已经死了!爆炸发生时就已经死了!”
买买提上尉却不管不顾,仍旧抱着自己的队员狂奔,直至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尹天心里堵得难受,想跑去扶起买买提上尉,却被宁城和郭战拦住。
郭战摇摇头,声音沙哑,“别去。”
别去打扰他人的悲伤。
宁城轻轻合上门,似乎将风雪挡在门外,将悲痛的情形隔绝在视线之外,就能够当惨烈的牺牲不曾发生。
的确是有反恐队员永远地离开了。
只是这时他们并不知道,和买买提上尉一同摔倒在雪地里的是——艾尔提残缺不全的遗体。
天亮时,特战一队的一名新兵才将艾尔提牺牲的消息告诉即将启辰的选训队员。
那一刻,尹天颓然跪倒在地,难以名状的痛苦随着血液窜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努力睁大着眼睛,茫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新兵,似乎只有这样,眼泪才不会夺眶而出。
周小吉定定地站着,一个劲儿地重复“怎么可能”。宁城抓着上下铺的立柱,眼神失焦,甚至忘了蹲下身去抱住不停颤抖的尹天。
怎么会是艾尔提?
怎么可能!
十几个小时之前,他分明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忍着眼泪向大家道别。
他说得早点回去休息,因为第二天要挑起巡逻的大梁。
他还很是歉疚地说不能亲自来送大家了……
尹天双唇动了动,直勾勾地盯着送来噩耗的新兵,哑然道:“他……他说他……不会参加昨晚的,的行动。一定,一定不会是他!”
新兵两眼通红,看起来早就哭过,此时重重地捂着额头,抽泣道:“本来轮不到艾尔提江,我,我们都睡下了,夜里忽然哨响,说是行动组差一名拆弹兵。他……艾尔提江他就……”
尹天终于哭了出来,视线模糊一片,艾尔提的笑容却陡然清晰。
19岁的维族小伙笑起来格外英俊,自豪地拍着胸脯说:“我绝对会成为特战一队最厉害的爆破手与拆弹兵!有朝一日,我就是买买提上尉的骄傲!”
泪水决堤,在水泥地上开出一朵朵惨然的花。
这次行动中,特战一队与特战四队共有3人牺牲,最年长的是一名36岁的汉族突击手,最年轻的是19岁的爆破手艾尔提。
他拆除了8枚威胁极大的爆炸装置,却在行动即将结束时死于1枚内设水平仪的炸弹。按队友的说法,他的生命消逝在爆炸发生之时,应该并未经历太多痛苦。
对活下来的兄弟来说,这或许是唯一的安慰。
尹天和宁城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白布已经被鲜血浸透,他的两条手臂都没有了,右腿只剩下一半,昔日帅气的面庞仅剩模糊的血肉,一边颅骨荡然无存。
尹天颤抖着抚上他污浊的头发,泣不成声。
宁城本想抱住尹天,胸口却涌起剧烈的痛楚。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以为如此能够挡回眼泪,湿意却从眼角滑出,大滴大滴地浸入鬓发。
他们无法相信,无法接受昨天还与自己拥抱的人,今天已经残缺不全地躺在这里。
雪下得更大了,飘飞的雪花也在为逝去的年轻生命默哀。
许久,尹天低喃道:“我们去喀什买一套房吧。”
宁城闭上眼,哽咽着点头。
尹天絮絮叨叨,像说给宁城听,又像说给艾尔提听。
“买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要地段最好,价格最高的房子。艾尔提江这家伙挺虚荣的,就爱浮夸的东西。”
“咱们不要书房,搞一间KTV室,把所有红歌都下载下来,让他唱个够。”
“上次他跟我说,他家人也要给他买房了,装成婚房,休假回去时,就跟女朋友‘圆房’。他女朋友是正宗维族姑娘啊,肯定特漂亮。”
“以后咱们每隔一年就来喀什住几天吧,看看他的家人,帮他保护他的妈妈和妹妹。”
说到最后,尹天抽泣得更加厉害,哭声极其压抑,夹杂着难言的悲痛,“他最想保护的就是妈妈和妹妹,第一次给我唱的红歌就是‘谁来保卫妈妈谁来保卫家’,我那时还笑话他,现在我……我好想再听他唱一唱。”
宁城将尹天搂进怀里,紧紧闭着双眼,哽咽道:“我们来看他,每年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