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世上真有如此完美之人么?
谢家的旧案不仅牵扯到内阁次辅,恐怕还会累及当今圣上的名声。皇帝是太子生父,他当真能替谢家翻案么?
谢家十几条人命沉甸甸压在身上,现在并不是最好的翻案时机,谢蕴川不敢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答如流:“敌人陷入危难之时,当顺势攻之,以取胜利。”
殷承玉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逐渐平静,便没有再继续试探,而是道:“谢修撰所言不错,孤深有感悟,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谢蕴川松了一口气,拱手揖礼后退了出去。
离开弘仁殿时,又撞上薛恕。对方似乎也是刚办完事准备离开。
谢蕴川往来宫中的时候多了,也听了不少有关对方的传言。大多数传言里,都说这位年轻的东厂督主心狠手辣,绝非善类。而且之前似与太子不合。后来似是在青州救了太子一命之后,关系方才有所缓和。
但谢蕴川自己所见却并不是如此。
这位东厂督主虽然相貌凶戾了些,但待人却十分和善,不仅仅是对自己,有几次他瞧见对方同太子身边的郑公公说话,也是十分和气的。并不似其他高位的大太监那般眼高于顶盛气凌人。
而且他能随意出入东宫应该是太子心腹,并不似传言中与太子不和。
谢蕴川摇了摇头心道传言害人,拱了拱手同薛恕见礼。
薛恕故意在此处等着他,见状露出个极和善的笑容来。如今他学郑多宝已经学得得心应手浑然天成:“谢大人今日这么早就回了?”
谢蕴川只说今日太子殿下忙碌,便没有再多说。
薛恕顺势与他同路,随口闲聊间竟又说起了周知龄的案子,似极为头疼:“先前殿下让我去查邵次辅,我让东厂番子去查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查出来。乍一看起来对方的确是个清正廉洁为国为民的好官。但便是最为清正廉洁的官员,东厂番子查过一遍,也能翻出些阴私来。邵次辅的屁股后头实在干净得叫人生疑。”
谢蕴川脚步一顿,侧脸瞧着他,心中逐渐明晰起来。
他不再遮掩,而是直言道:“太子殿下可是知道了什么?”
若说先前太子的试探还只是让他生疑,那么现在薛恕的话却已经叫他笃定,太子已经知道了。
薛恕正是他的说客。
薛恕勾唇一笑,并不明言:“殿下宽和,不愿强人所难。若谢大人愿意明言,殿下便知道。若不愿意,殿下自是不知。”
谢蕴川心中微动,对方既已经有所觉,再隐瞒也是无益,他思索片刻便已有了决断:“此地不宜谈事,还劳烦薛督主同我去个地方。”
第120章
二人出了宫后,谢蕴川引着薛恕去了自家宅院。
谢蕴川不过从六品修撰,翰林院又是清贵之地,俸禄并不算高,因此他所居的这处宅院乃是租赁而来。距离皇城颇有些远,一进的院子也并不大,但胜在清幽。
引着薛恕进了书房,谢蕴川让小厮守着大门,又将书房门窗全都敞开,确保四周无人探听之后,方才请薛恕坐下,自己则钻到书桌下头,摸索着挖开两块青砖,将底下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挖了出来。
“这些东西,我藏了六年之久,这是第一次让它们重见天日。”谢蕴川小心翼翼揭开沾满了泥土的油纸,露出里头深褐色的木匣子来。
扁平的木匣子陈旧斑驳,四角都有磕碰痕迹,只看外表就上了年头。
谢蕴川将贴身收着的钥匙拿出来解开锁,木匣里还有一层油纸。将油纸解开之后,方才露出内里一沓发黄的纸页。
薛恕的目光落在那沓纸张上:“这是当年科举舞弊案的卷宗?”
谢家的案子,他自然也知道一些。
大约是七年前,也就是隆丰十二年左右,谢文道科举舞弊案闹出的动静不小。
那一年会试,共取进士一百二十一名,是历届科举中取进士最多的一届。但也是这一届,发生了举子不服会试名次,数十名举子在贡院之外抗议,群情激愤之下甚至撕毁了皇榜的恶劣事件。
盖因这一届会试的进士名单里,有四人皆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之徒。有与这四人同乡的学子还曾听他们大放厥词,说先前的院试、乡试都是买到了考题才得以中第。
而就在这次会试之前,这四人也曾隐隐提起过会试稳中,字里行间十分自信。但凡是与他们相交的学子,都知这四人其实连四书五经都未熟读。
可会试放榜之后,这四人之首却中了第一名会元,余下三人亦都是名列前茅。
放榜出来之后,这四人气焰越发嚣张,大肆摆宴发帖广邀学子,却不想此举激怒了落榜的学子们,才有了学子齐聚贡院抗议考试不公、甚至撕毁皇榜的一幕。
此事动静太大,很快便被往上报,传到了隆丰帝的耳中。
大燕自开国以来,一直十分重视科举取仕,科举舞弊乃是重罪。于是首辅虞淮安立即向隆丰帝请命开复试,并彻查此事。
复试题目乃是虞淮安亲自拟定,而那四名在会试中名次极佳的学子,这一次交上来的卷子却是狗屁不通!
于是在复试结果出来的当日,四人便被下了大狱,连带着这四人先前的院试与乡试的主考官监考官等都一并彻查。
而四名学子在经过大理寺官员反复审问之后,终于交代了实情——他们在会试之前买到了题目。
——这一年会试的题目,是由主考官与副考官共同拟定。
当时的主考官正是时任礼部尚书的邵添,而副考官则是谢蕴川的父亲、掌院学士谢文道。
这两人当即便被羁押,之后又有大理寺官员根据那四名学子口述缉捕中间联络交易的卖题人,最后查来查去,那卖题人却是谢文道的长随。
如此一来,泄露考题的人自然就锁定了谢文道。
很快谢文道便认罪画押,并被处以斩刑。而无辜被牵连的邵添,则在之后被释放,并且一路青云直上,调任吏部尚书,又入内阁,成了次辅。
但实际上,此案疑点还十分多。
比如会试的考题一共有七道,其中五道由主考官拟定,只有两道由副考官拟定。副考官拟定的题目需由主考官审阅,但主考官拟定的题目,为防止泄题副考官却无权查看。但那四名学子所得的题目,却是一道未漏。
只不过当时有谢文道的长随指认,谢文道又很快认罪画押,此案便匆匆了结了。
“父亲为人刚直,我母亲与大哥都不信父亲会泄露考题,四处为父鸣冤,又想寻门路见父亲一面,结果还未见到人,就传来父亲已经认罪且将被问斩的消息。我大哥察觉不对,托旧友拿到了卷宗,发现了诸多疑点,原是打算去拦轿求助虞首辅,结果就在求见首辅的前夕,谢家惨遭灭门。阖府上下共十二人,无一幸免。多亏大哥谨慎,在出事之时将证据藏在只有我与他才知晓的地方,才没让仅剩的证据被毁。”
说起旧事来,谢蕴川温润眉眼沉下来,覆上浓郁阴霾。
他轻抚薄脆泛黄的纸张,将之拿起,交给了薛恕:“后来我回京时,听说大理寺走了水,烧毁了不少卷宗。我暗中取走了大哥藏匿的卷宗,又四处打探那长随与四名学子的下落,才得知长随早已在狱中畏罪自尽,而那四名学子中,有三名已经死于意外,唯有一人不知所踪。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暗中寻找,近些日子才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作弊的学子都未留活口,想来是他们当初的供词有问题。”
薛恕接过卷宗收入袖中,道:“余下那一人便交给咱家罢,再没有哪里比东厂更加安全了,咱家不让他死,他就死不了。”
谢蕴川观他态度,忐忑的心顿时定了一些,却还是迟疑着提醒道:“此案曾上达天听,听闻我父亲的斩立决,是陛下御笔亲批。”
若是寻常冤案,翻案便翻案了。但皇帝御笔亲批的案子,若是翻案,便是有损帝王颜面。这也是他一直隐忍不发的缘由。
薛恕睨他一眼,哼笑道:“谢大人便将心放在肚子里吧。”
皇帝的面子在太子眼中可不值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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