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驾崩已过一月有余,按照礼制朝臣早已换下素服,高怀瑜一身缟素,反倒格格不入。
他牵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缓缓走进大殿,粗麻首绖掩住他眉眼,无人能从他唇角读出什么情绪。
斜拖的长剑上还残留着血迹,进殿之前他杀过人。太极殿外的侍卫是他亲手解决的,太极殿紧闭的大门也是他挥剑砍开的。
一切都出乎殿中众人的预料,高怀瑜出现得太突然,以至于他们根本来不及应对。得知高怀瑜率军攻入宫城的时候,他们已经来不及撤离,只能关紧太极殿大门,指望宫中禁军能将宫城守住。
被推上皇位的小皇帝在龙椅上害怕得身体僵硬,百官亦是惊惶无比。敢站在最前方的,是元熙的亲叔叔齐王元昧,真正坐上龙椅的人。
纵使慌张,此时这位两鬓微白的男人也只能强撑气势,指着高怀瑜喝道:“安阳侯,你这是做什么!”
高怀瑜微微仰头,朗声道:“高琅奉先帝遗诏,迎晋王元鸿继位。”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毕竟龙椅上还坐着一位新帝,怎会又来一份遗诏?
元昧手微微一颤,道:“高琅,先帝遗诏说得清清楚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矫诏!”
高怀瑜淡淡道:“陛下崩逝前尚在军中,遗命王俨迎晋王继位,如今京中不见王大人,尔等遗诏又从何而来?”
元昧怒道:“你口口声声质疑先帝遗诏,是何居心!竟敢领兵入宫,你是想反不成?”
高怀瑜道:“我无反心,齐王却已成反事!”
随着他话语,王俨一身素服从外走入,在众臣面前停下,道:“齐王矫诏立幼主,对我追杀堵截,我不得已外逃求助安阳侯。容此等逆君叛臣挟持幼主据有龙位,我百年之后以何面目去见先帝!”
“一派胡言!本王乃先帝皇叔,元氏宗亲,有何必要矫诏?你们难道听信这两个贼子胡言,却不信本王?”元昧眼见周围众臣面色有变,忙道,“高琅!你别忘了,你不过是个亡国奴!先帝看你有几分才能,才破例让你掌控兵权,你有何资格质疑我元氏皇族?本王早就看出你这燕国余孽心怀不轨,今日诬陷本王,必是想乱政复国。”
一番话拿着高怀瑜身份抨击,又让一些人面露疑色。只可惜高怀瑜似乎并没有要与他纠缠的想法。
“元氏皇族……”高怀瑜冷笑,“我只认陛下。矫诏大罪,当诛!”
话音方落,士兵纷纷上前扣押众人,元昧一瞬间大乱失措,嘶声惊叫道:“高琅!你敢!果然,燕国余孽,早有反心!”
高怀瑜不理会他的话语,只淡淡望向他:“念您是陛下的亲叔叔……还请您自己留个体面。”
士兵送上的毒酒已经摆在元昧面前,元昧挣扎许久,最后还是被强行灌进喉咙。
高怀瑜默默看着这一切,听周围人的惊呼咒骂,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只有素服飘扬。
老王爷身体软软倒下,高怀瑜感觉手上一紧,被他牵着的孩子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十几岁的少年不懂的东西很多,他只看见他熟悉的人倒下了,而后没过几天,他自己也坐在了龙椅上。
宗室矫诏引起的这场风波不大不小,被高怀瑜用雷霆手段迅速压下,后世记载也不过寥寥数语。
高怀瑜是挟持幼主乱政,还是受了托孤遗命,也没人说得清。
“我大肆杀戮铲除异己,挟持幼主……早晚有一天,要篡权夺位。俨公,你也是那么想的吗?”高怀瑜问身边的老臣。
王俨未答,只是叹息。
高怀瑜轻轻一笑,道:“他死了,我还完了恩情,我不欠他的。我篡权夺位复国,做大燕的皇帝,也没有什么错。”
这种大逆不道之言,若让旁人听了去,有的是法子给他定个死罪,他倒说得不痛不痒。
“可那有什么意思呢……”高怀瑜低低道,“你说,我要这样活多久?”
王俨默然。
答案是八年。
魏高祖太武帝元熙在位期间,大魏完成北方统一,消灭南方除陈以外的割据政权。这是自一百多年的混战以来,统一的曙光第一次在中原大地显露。然而好景不长,元熙驾崩后,国内各方势力斗争,昔年被元熙攻灭故国的亡国宗室纷纷反叛复国,王朝再次分崩离析。
高怀瑜与重臣持遗诏辅佐新帝元鸿,勉强维持八年,高怀瑜薨逝。
那一日玉京依然飘着雪,高怀瑜把血都呕干了,小皇帝听说他病情恶化,急得去府上看他,亲眼看着他离开人世。
五年后,都城玉京陷落,静和帝元鸿投湖自尽。
*
作者有话要说:
刚死丈夫的寡妇穿丧服带着儿子大闹灵堂(不是)
第2章 朕又活了!
元熙梦见很多事,零零碎碎的,有些很正常,有些很离奇。
他梦见自己出兵伐燕,一鼓作气灭了燕国。又梦见自己死了。燕国的那堆宗室还一个个都跳出来反了,都不让他死得安稳点,他死之前都还在担心前线战况。
还有他死后,大魏瞬间分崩离析——这也算在他意料之中,他做得确实还不够,神州大地分裂成那么多个国家,他将之一一击败,也只是强行把碎了一地的瓷片拼起来而已,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将它们重新粘合,恢复原貌。
还有……有些很奇怪的东西,比如他灭燕之后看上了燕国的小皇子,把人家纳入后宫。
而后他感觉胸口堵得慌,直接就气醒了。
睁开眼,看到的是金色纱帐。
这纱帐料子极好,有光一照,表面便如同水中波光流动,是他寝宫里的布置……
元熙猛地坐起身来。
这并不是梦里。
毕竟是一代开国之君,心态非是常人能比,不过恍惚了一会儿,就已经接受了这诡异情形。
自己要么还没死,什么驾崩只是一场梦,要么就是真死了,这地已经不是真正的人间了。
他定了定神,开口唤道:“来人!”
许是睡了太久,声音有点嘶哑,开口时很难受,声音也就有些中气不足,不怎么大,估计没人听得到。
元熙叹口气,起身往外走去。
他习惯就寝时让宫人都退到殿外,只在门口守着,内里不留人。人刚走出几重帘帐,门口的中年人就迎过来:“陛下,您起了。”
“嗯。”元熙淡淡应了一声,余光一瞥,将他看了个清清楚楚。是宦官韩尽忠,人还是那个人,不过比记忆中要年轻许多。
韩尽忠道:“方才庆丰宫那边来报,侍君高珩已经醒了,无性命之忧。”
侍君?元熙眉头一皱。
他自然记得高珩是谁,那是燕国皇帝高玮的弟弟,高怀瑜的堂弟。当年就是他的生母胡太后怂恿皇帝重臣一起迫害高怀瑜这位堂兄,逼得高怀瑜逃亡到魏国。他灭燕国后,看在高怀瑜的面子上给燕国宗室优待,后来还外派高珩去做刺史,结果自己病倒后,高珩第一个起兵叛变,他就是在去前线路上崩逝的。
看样子现在自己已经灭了燕国,燕国宗室也被押往京城了。可是……庆丰宫是后宫妃嫔的居所!什么叫庆丰宫来报?那是什么意思?
侍君是公主侧室,有些好南风的勋贵养了男宠也如此称呼,难道……
韩公公看他皱眉,忙解释道:“高侍君昨日是服毒自尽,那毒药就藏在侍君贴身衣物中。侍君试图撞柱自尽后一直不肯让人近身,宫人们也不敢强行靠近,故而未能发现。好在这毒药毒性虽烈,却发现得及时,太医署昨夜来了十几个太医,忙了一晚上,总算给高小郎君保下一条命。”
元熙:“……”
他怎么会让一个男人,而且还是敌国的宗室,住进后宫?
梦里那些诡异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封高珩为侍君,让高珩住进庆丰宫……他可不记得他真的干过这种事,为什么都成真了。
元熙脑子混乱得不行,自己驾崩前的那些记忆和梦境里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撞来撞去,根本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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