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还说,很久以前,人类死后都会葬在土里,这就是归根。”“瓦力”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问,“楚门,你死了以后,也会这样埋在土里吗?”
“我不知道。”楚门说,“你呢?”
“瓦力”想了想,道:“有用的零件会被回收用在二手机器上,可是图灵说过,我会慢慢过时的,没有人会用旧机器的零件,所以我可能会被熔炼成废铁,我不能被埋在土地,那样会污染土地。”
它的手指是冰冷的,透过衬衣贴在楚门的腰间,有些发凉,楚门听到它问:“我也没有根,对吗?”
它的声音比手指还要凉,楚门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道:“会有的。”
楚门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过,人类和智能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
电影告诉他,智能人并不安全,它们会觉醒,会反抗,最终会奴役人类。
人宁愿被恶贯满盈的同类统治,也不愿俯首向一个不属于自己种族的生物。
所以在一开始,他们创造这种生物时,就已经断了它们发展的后路。
它们没有生命,却好像一直在活着,然后被迫死去。
“会有的。”楚门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在告诉“瓦力”,还是在告诉自己。
“瓦力”点了点头,然后愉悦地称赞他:“楚门,你真的很好,和博士一样好。”
楚门忽然升起一种愧疚的心思,他并不没有做任何值得抱歉的事情,却仍然为人类的隐秘心思而羞愧。
“瓦力”很快又忘记了这件事,它推了推楚门,提醒道:“你应该睡一会,还有四十八分钟,就要去实验室了。”
楚门并没有睡意,但他还是关掉电影,起身拍了拍并不脏的衣服后摆,应道:“好。”
他这一觉没有睡着,脑袋总是沉沉的,好像塞了许多东西,可等他想认真梳理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瓦力”到了时间就来叫他,带他去实验室。
他全程没有说话,反倒是博士,时不时看向他,等到抽完了血做完了身体检测,它就站在实验台边,垂眸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说没有,然后就得了一个为了哄他开心而做的粉色小花,和植物室那把椅子上的粉色小花一样。
出了门他把花转手送给了“瓦力”,“瓦力”倒是开心了很多。
也许是他的态度渐好,博士对他也明显宽容了起来。
他能够自由地出入植物室,也能在实验室里逗留很久,在旁观察博士的操作,时不时提出问题,然后会得到博士耐心而详细的回答。
当然,除了一些博士并不想回答的问题。
去植物室的时候多了,他渐渐也能认出许多从前没有见过的植物。
“蜂房”里的植物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少,有时候一个“蜂房”里会有许多习性相同的植物。
博士每日早晚两次来照看这里的植物,有时碰到他在这,两个人互相也不说话,楚门坐在围满粉色小花的椅子上,看电脑上记录的某株植物的生长录像。
而博士挨个调整了一下“蜂房”温度,就会拿着小铲子去给一些植物松土。
“瓦力”不知什么时候,把楚门给它的粉色小花别在了脑袋上,楚门甚至不知道它是用什么方式别上去的,总之它顶着粉色小花在博士腿边乱转时,博士的脸色并不是很好。
它看向楚门,问:“你不喜欢花?”
楚门莫名有一种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感觉,愣了会不知该怎么接话。
博士已经扭过身不再问他了。
等到第二天楚门再来,就发现椅子上的小花全部被拽掉了,光秃秃的椅背只剩下了白色的毛线。
不知怎么,有点好笑。
楚门对时间没有太多观念,只是在看到这些植物的生长又凋落时,他会觉得像是过了很长的时间。
不知第几天时,他一直关注的一株槭叶铁线莲的叶片开始发黄,花还未长出来,叶子就已经开始掉落了。
“蜂房”内的监测系统察觉到了这一点,开始发着红光警报。
楚门隐约感觉到了什么,等到博士赶过来时,他按住了“瓦力”,叮嘱它不要乱跑,以免打扰到博士。
博士先是查看了生长报告,等到打开“蜂房”,发现槭叶铁线莲的分茎已经在根茎部位脱落时,它才叹了口气。
它将枯萎的花从“蜂房”里挖了出来,连着根茎捧在手上。
楚门站在升高架旁,看到它僵硬而悲戚的脸由高处降落下来,忍不住问:“它死了是吗?”
博士抿了抿唇,眉头皱得很紧,“我在十渡区的悬崖上带回它时,世上就剩这三株槭叶铁线莲,现在只剩两株了。”
“铁线莲不是能够存活很久吗?”楚门看到它手上那株根茎断裂的花,心尖紧了紧。
这株铁线莲进入植物室已经十多年了,楚门看过它的记录,每年的某些时刻,它会开出漂亮而小巧的白花,然后很快羞怯地合上花瓣,等待下一次的生命轮回。
博士走下升高架,用安抚性的语气告诉他:“这世上没有亡不待夕的生物,也没有永垂不朽的生物,自然界一直都很公平。”
“你要把它扔掉吗?”楚门看向它的眼睛。
“它从哪里来,我就要送它去哪里。”博士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它目光沉沉,像手中的一抔土,“楚门,它要回到土地里。”
楚门忽然便想起来“瓦力”说过的那些话,他头脑开始发热,忍不住问:“那我死后,也会被埋到土地吗?”
博士的目光变得悲戚,明明是机械的眼瞳,楚门却觉得在里面能看到一汪难过的湖,它说:“人是一种充满诗意的生物,对土地有感情,对家也有感情,如果你离开了这里,我会埋葬你。”
它用的词是“离开”,而不是“死去”,离开这里,只是离开这里而已。
即使他是孤影独孑,他死后仍然可以被埋葬在土里,而大陆在海洋深处交联,每一颗泥土都是眷念的桥,他魂归大地,然后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离开过家。
他没有家,这片土地就是故乡。
楚门背后有些发麻,为博士的这番话,更多的是无法控制的心跳。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要跳出他所能够理解的范围了,他不明白这样是好是坏。
从前人类一心想要扼制智能人的发展,可现在的“瓦力”,还有博士,他们无一不在朝着令人类恐惧的方向发展。
如果“瓦力”是向博士学习,那博士又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些?
这些不该是一个智能人所能理解的领域。
如果它们能够看懂月相圆缺下的诗人愁绪,能够听到朦胧的风吹来的情歌,能够闻到绽放的玫瑰里长出的情意,那它们会懂得生命为何吗?
那么,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楚门的心跳得很快,手腕上的检测仪发出了警告的红光,他像是吞了满口破碎的泥土,声音变得黏而闷,“你要把它葬在十渡吗?”
有泥土蹭在博士的手背,快要沾到洁白的衣袖上。
它小心翼翼地将这棵枯败的生命放在玻璃器皿里,然后张了张嘴,和楚门心里的声音重合在一起:“落叶归根,我送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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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科普】
①前半段出现的电影为吕克贝松的《这个杀手不太冷》
②《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为菲利普迪克所写的科幻小说,书中提出:当仿生人在外表和心智上无限逼近人类,甚至表面上已经超越人类时,人究竟何以为人?
第12章 十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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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玻璃器皿放置在柜子里,博士又从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背上的泥土。
楚门看着那一小块污渍被轻轻擦掉,从褐色变为浅淡得快要看不清的灰,最后剩下一点顽固的灰尘怎么也擦不掉。
他还是没能从震撼里回过神,心脏也像是被反复擦拭,又留下了顽固而恼人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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