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上)(125)
娘亲在街口悠悠婉婉地唱着,十尺高杆撑起,单薄的身子在上头翩跹。下面铺满了碎石残瓷,若是不慎跌落,这些瓷片都会尽数扎到她的血肉里,但是看的人觉得刺激,觉得新鲜。她就用一条贱命,竭尽全力去博得那些阔少阔太的一笑。
而两条街远的地方,她的孩子在沿街乞讨,在每家每户前和人咧嘴笑着,脸脏兮兮地,说着千篇一律地吉祥话,想讨一点东西吃。可是并不会有,并不常有。
有一日,一个富家少奶奶怀着身孕,嫌闷,心情不好,便在街上闲逛,瞧见了墨燃的母亲在作竿上舞。
她觉得有趣,过去瞧了片刻,就让随扈去跟那跳舞的女人说:“你在地上铺的都是些碎石,破瓷片,这其实也就是装个样子,不够诚意。我家太太说了,要是你愿意把这些碎石破瓷都换成刀子,竖在地上,然后你再跳,我家太太就赏给你十两黄金。”
面对这样苛刻,几乎是要了穷人性命的要求。
这个母亲的反应,居然只是说了一句:“可是我没有钱,我买不起刀子来铺。”
富家太太哈哈大笑,立时命人去铁器铺买了百把尖刀,竖在地面。
“跳吧。”
珠光宝气的女子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兴致勃勃地说道。
周围很快聚了一群看热闹的魑魅魍魉,丝绸和珠翠的光华在日光下灼灼闪耀,他们像扑食尸首的兀鹫,闻到了血腥味,于是一个个伸长着脖子,眼里闪着精光。
“跳吧,跳啊。”
“跳的好了赏你钱。”
“给钱的,给钱的。”
儒风门的地界,最不缺的就是富人,最缺的,就是这样豁出命的刺激与热闹。
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玑环绕过来,将持着竹竿的母亲团团围住。围住这个穷困潦倒,衣衫褴褛的女人。
那个命如草芥的女人,就这样带着笑,朝食腐的兀鹫们作着万福,谢过他们的捧场,而后,撑着杆子,燕雀一般轻盈地跃起。
在刀尖之上,用性命,做一曲歌舞。
用性命,讨得欢心。
可是她虽功夫好,落地的时候,却因低头看了一眼那一排排开了刃的刀子,而感到一丝惊惶。于是竹竿偏了数寸,随着众人的惊呼,她落下来——
避过了刀锋森密处,却仍然擦着了边,划破了腿,刹那间鲜血飞溅,惹得一众惊呼。
女人顾不得疼痛,忙仓皇站起,赔着笑脸,低头谢罪。
那些看热闹的人便笑道:“娘子的功夫不到家,还需要再努力啊。”
“就是呀,出来混饭吃,总得有两把刷子,三脚猫的本事可是会路出马脚的。”
有几个人心善,眼角噙着泪花,颇为不忍:“唉,快别说了,你们看看,这可怜姑娘,伤的那么厉害,快去药铺抓些药,敷上去吧。”
女人嗫嚅道:“我没有……没有钱买药……”
那些人一愣,有的叹气,有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珠翠,却不说话,有的则擦擦眼角,似是感怀良多。
“真可怜啊。”
“是啊,是啊。”
“看你日子这么难过,我给你些钱吧。”有个大腹便便的老妇人说着,摸出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把金叶子,捏在手上,然后继续往荷包底下掏,掏出三个铜板,在手上掂了掂,放回去两个,郑重其事地把一个铜板放在了女人手中。
老妇人施舍了她钱财,便名正言顺地淌下了两行泪水,无不慈悲地说道:“姑娘,这是你应得的,快收好了罢。”
女人就握着自己用性命换来的一个铜板,茫然地喃喃着:“多谢……”
多谢……
而那个说要给她十金的阔太呢?早已怒骂着走远。
腿脚流血的女人蹒跚着走过去,想要追上去问她要钱,却被她带着的随扈一把推倒,骂骂咧咧的声音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
“真晦气!”
“太太要安胎呢,怎么就见了血光之灾,这要让老爷听见了,不得心疼死?”
“你还好意思要钱啊,你跳的那是什么东西?也亏你血没溅到太太身上,不然——由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滚!”
女人被重重推搡在地,因为那一家是临沂大户,一时竟没人愿意为她出头。她疼的在地上抽搐着,卑贱的蝼蚁般蠕动着。
没人愿意扶她一把……
没人愿意再解囊而助……
她拿性命作舞,换来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腥臭的铜板。
给她铜板的善女人说,这是她应得的。
她不替自己委屈,可是今天只赚得一个铜板,能买什么呢?只能换到一个不带馅儿的饼子,多碗粥都喝不起,眼下腿伤了,明日就不能跳舞,那她的孩子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那么瘦,他又要饿肚子了……
想到这里,她再也受不住,蜷在沙泥间哀哀哭嗥起来,声音嘲哳嘶哑,听人不忍卒听,周围人叹着气,各自都准备散去了。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冲过来一个浑身脏兮兮,散发着恶臭的小孩。
墨燃奔了过来,像困兽般哭喊呼喝着:“阿娘!阿娘!!”
他抱住她。
卑贱的孩子,抱住卑贱的母亲。
像蝼蚁抱住草芥,刍狗抱住浮萍。
女人看到他,眼里闪过惊惶和讶异,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立时不再痛哭,日子已经太难了,每天都像在地狱里睡去,在炼狱里醒来,她不愿意在她的孩子面前露出软弱无助的模样。
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匆忙整出一个笑,说:“哎呀,你看你,你怎么来了?阿娘没事,一点点小伤……你看……”
她把手心里揣着的那枚汗津津的铜板塞给他。
墨燃不住地摇着头,小小的脸上被冲出一道又一道水印子。
“够你买个饼啦,去……你去买回来,阿娘在这里等你,咱们回家。”
家?
家是哪里?
那个破败的柴草屋?
还是睡了两天就被赶出来的一个羊圈……
墨燃哽咽道,眼里闪着热火,他说:“阿娘,你坐着,你等着。”
“你要做什么——你可别乱来——”
墨燃冲到旁边,捡起把刀子,稚嫩的声嗓清脆响亮地喊了一声,引得将要散去的众人侧目而观。
“各位伯伯姨娘,公子小姐,请别走!请别走!还有一门绝活,请诸位贵人官人赏个脸,看一眼——”
他自幼体内就有灵气,虽不曾修炼,却也比寻常毫无资质的人强去太多。
墨燃将那结实而锐利的刀锋握在手里,双手用劲,低喝一声,便将那刀子一折两半,扔在地上。
周围的人一惊,围观者里有些修士,更是觉得诧异。
“这小孩儿可以啊。”
“再来一把!”
墨燃说着,这回拿了两把,也是如法炮制,将两柄刀刃一并断去。
“好!!”有人鼓起掌来。
“三把!”
小孩子一把一把地叠起来,刀刃越来越厚,越来越难折断,于是人群复又热闹起来。
“求各位叔伯哥哥,姨嫂姐姐给点赏赐,我再往上加。”
那些人要看热闹,就把最不值钱的铜板往他面前的地上扔。
墨燃就为了这些铜板,加了一柄又一柄的刀,到最后满手是血,再也折不动了。食腐的兀鹫们便就扑腾着黑漆漆的羽翅,各自散去了。
墨燃把那些钱都捡起来,用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到怔愣含泪的母亲身边。
他笑了:“阿娘,够给你买药了。”
女人的眼泪再也遏制不住,滚滚而落:“孩子……好孩子……让阿娘看看你的手……”
“我没事……”他的笑容灿烂,纯澈,烫疼了她的心。
她一把将他搂紧怀里,不住地哽咽道:“是阿娘没本事,照顾不好你……让你这么小,就跟着受苦受罪……”
“没关系啊。”墨燃在母亲怀里安静地说,“阿娘,和你在一起,我不觉得苦……我会好好的地陪着阿娘,等我长大了以后,就让阿娘过上好日子。”
女人笑了,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过不上好日子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安安康康地长大,那就好了……就够了。”
墨燃用力点了点头,忽而又轻轻地说:“阿娘,要是我以后出息了,你就再也不用受委屈了,谁都不能欺负你,方才那些人,我都要让他们过来,一个个地跟阿娘道歉,他们要是不肯,我就也让他们在刀子上跳舞,我……”
“傻孩子,可别这么想。”这个善良温驯的女人摸着他的头发,喃喃道,“千万别这么想,别去恨任何人,阿娘想瞧你成为一个好孩子,答应阿娘,要做一个好心人,好不好?”
那时候的墨燃太小了,像一株幼嫩青涩的秧苗,只消一点点的外力,他便会朝那个方向倾去。他那位文识不深,但心地质朴的母亲做了他的第一盏灯塔,于是那个时候的小墨燃,懵懵懂懂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认真地说:“好。”
他说:“阿娘,我答应你。”
“那,那要是以后,我……我能有些出息,我就造很多很多的屋舍,都给没有家的人住,种很多很多的粮食,都给吃不饱饭的人吃……”他对母亲这样说道,“阿娘,那样就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们今天这样了。”
女人出了会神,最后她叹息着说:“那就好了。”
小孩子也跟着点了点头,说:“那就好了。”
他们那时都没有想到,说出这样话语的人,最后会满手血腥,踩着遍地骸骨,在漫天盘旋的兀鹫黑鸦中踏着腥风走来,成为为祸苍生的踏仙帝君。
而为祸苍生的踏仙帝君,也极少,甚至根本不会愿意去再回首这段往事,他再也不会去兑现当年于母亲怀抱里,用稚嫩声嗓,清澈目光,认认真真许下的承诺。
那时候的墨燃因为有娘亲的劝导,哪怕活得再艰难,也从来没有过仇恨,但却多少,总会有些不甘。
日子依旧这样一天天过着,杂耍卖艺,看一次是热闹,看两次是无趣,第三次,便是厌烦了。他们渐渐连一个铜板赏都得不到,只能靠乞讨为生。
墨燃记得有一家富贾巨擘的孩子与他差不多年纪,嘴角有一颗硕大的黑痣,那孩子坐在大院门口,手中捧着个碗,大约是筷子使得还不利索,就拿竹签子戳着里头金黄酥脆的煎饺吃。孩子很挑剔,啃掉里头的饺子馅儿,然后就把外皮吐掉,扔在地上逗狗玩。
他就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
那孩子被他浑身的恶臭和污脏瞎了一条,惊叫起来:“什么人?!”
墨燃就轻轻地问他:“小公子,这个饺子皮……能……能给我吗?”
“给你?我为什么要给你?”
“你……你也不吃,所以我就想问问……”
“我不吃,我们家旺财也要吃啊。”孩子指着地上两条皮毛水滑,一身肥膘的狗,气呼呼道,“狗都养不活呢,怎么可以给你?!”
墨燃就尽力地卖着笑脸,说:“那要是狗吃不下……”
“怎么可能吃不下!它们每日喂红烧肉都不够,饺子皮而已,两口就没了,没你的份,走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