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想利用段瑟自身的戾气,挑拨他对于舒令嘉的不满,从而给舒令嘉最后的致命一击。舒令嘉就算是再聪明警惕,一定也想不到,连自己的佩剑都会背叛自己。
光明会照出阴影,人世间有多少光明,就会相应的出现多少黑暗,无数机心算计,爱怨恨憎,便在黑暗中悄悄酝酿。
柔情蜜意后的嫉妒厌憎,剑影豪情下掩映着重重杀机,师父利用徒弟,儿子仇恨父亲,兄弟之间逐名夺利,夫妻共枕同床异梦。
鲜艳的花朵下面有黑暗,璀璨的灯光背后有黑暗,天边的流云底下有黑暗,人的如花笑靥、甜言蜜语中,也有黑暗。
在这一刻,舒令嘉突然意识到,不管纵无心如今究竟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逃出来,想不想兴风作浪,但其实魔魇从来就没有真正被除掉过。
它早已扎根在每个人的心中。
听到段瑟的话,甚至连舒令嘉自己都陷入了一种迷惘,而这个瞬间,身边的恶念陡然聚拢,他一下听见了段瑟所说的那种嘈杂的声音。
诱导、蛊惑、谩骂,攻击心中最脆弱的地方。
他也有恨,有不甘心,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何子濯曾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要很多很多次的失望才能下定决心放弃他,放弃之后,又需要很多很多的克制才能不去恨他。
剑觉伴随他而生,剑几乎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灵脉被废,修为尽失的时候又怎么会没有不甘?
想要变得强大,不再会那样无能无力地被人打倒在地,很合理不是吗?
可是很奇怪的,舒令嘉觉得自己身体外围好像被什么东西包裹住了,这些恶念围着他,却无法接近他。
明明应该迷茫挣扎,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涌入。
舒令嘉一晃神,发现这种感觉分外熟悉,就像他之前两次受伤时那样,好像总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陪伴在身侧,平时默默无闻,但是每当他感到痛苦迷惘时,就会出现。
这十分微妙,就好像魔魇挑拨的是人内心的黑暗,而这种感觉所带来的,则是希望与热爱。
那些嘈杂的声音逐渐淡去,段瑟的声音又清楚起来:“总而言之,你当初信任我,不但没有让碧落宫的人把我销毁,还让我成为你随身携带的佩剑,但我却担不起这份信任,想离开又不够果断,如今这样的下场,也是报应……你,你自己小心吧,魔魇确实非常可怕。”
舒令嘉换了个姿势,盘膝而坐,一手托着脸,歪头打量他片刻,说道:“所以……你现在是在向我忏悔吗?忏悔自己心中的恶?”
段瑟还没有说话,他又问:“所以你错了?段浩延不该杀,自己的身体被人抢走了,也不该夺回去?”
段瑟立刻道:“我没错!”
舒令嘉道:“那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段瑟愣了愣,说道:“我还要杀你啊。”
舒令嘉道:“你不是没杀么。”
段瑟一顿,用一种怀疑他有毛病的眼神看着舒令嘉:“你真的不在意?你不是眼睛里最容不得沙子了吗?”
舒令嘉凝视了他一会,忽然摇头笑起来,感慨道:“段瑟啊段瑟,你当真想清楚了吗?是你自己先认定了自己的‘恶’,所以就把自己的所以行为先归结到邪恶当中去了。就像我一开始遇见你的时候,你明明没有害过其他人的性命,但人人都说你会害人取命,你就觉得自己真的是一把令人唾弃恐惧的邪剑。”
段瑟神情默默。
所以他无论做出什么来,都不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世人,但无论是被挑拨还是因为自身的偏激,他只要生出对舒令嘉的半点不满加害之意,就完全无法原谅自己。
段瑟想解释,但这样的话又怎么说出口,说得清?
更何况,他剑魂将散,本来也没有必要了。
段瑟苦笑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这种东西有用处吗?当全天下大部分的人都觉得你就是恶,那你凭什么说自己是个好人?人生在世,谁又能不活在别人的口中?”
舒令嘉还想说什么,却见段瑟的身形忽然如同风中的烛苗般晃动起来,整个人开始变得透明。
他盯着舒令嘉,张了张嘴,极小声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只听“铮”的一声响。
段瑟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形没有散开,而是转眼消失。
舒令嘉抿了抿唇,将手指松开,一截断剑“呛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是舒令嘉方才就想好了的办法,段瑟跟阎禹交易,想要改变命数,重获新生,但他最终没有这样做,就等于毁约,自己则要付出魂飞魄散的代价,这柄剑也会同剑魂一起消失。
舒令嘉目前困在这里,无法阻止,只能在段瑟彻底消失之前自己将剑折断。
这样,剑和剑魂都会暂时将最后一线生机保留住,还可以拖延时间,出去再想办法,
亲手将自己的剑折断,想起段瑟方才说过的话,舒令嘉心中滋味难述。
他静静地盯着地上的两截断剑,剑刃上的光芒在漆黑中闪动,锐利的让人喘不过起来。
洛宵脸色苍白地靠在他身边,闭目沉睡,同样不知道他日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
周围的黑暗中,恶念失去了声音,便有着一种好似没有了生命的安静。
舒令嘉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把地上的碎剑收起来,叫醒洛宵,一起寻找出去的办法,但四面总算都安静了下来,他却觉得非常疲惫,什么事都不想做。
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的背叛和离散了,从当初和父母分离一直到如今,命运兜兜转转,仿佛一直没有走出这个怪圈。
每一次他都想,咬着牙撑过这一回,会不一样的,可是好像每一回都没什么不同。
舒令嘉将捡起来一般的剑重新放下了,也学着身边洛宵的样子,全身放松,靠在身后的石壁上,闭上眼睛。
这个时刻,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甚至有些想要放任自己就此沉沦,周围那股若有若无的引力仿佛也坠的人筋骨发沉,但身周的暖流却不曾消失,脉脉地围着他流动着,仿佛一个温暖的拥抱。
恶念再一次隔绝开来,舒令嘉睁开眼睛,抬手时,发现他的身体周围有一层非常浅淡的流光在浮动,淡的甚至只有在这种绝对黑暗的情况下才能看见。
若不是掉进了这深谷中,陷入恶念的包围,他可能根本就无法发现。
舒令嘉不由摊开手掌,将那些浮光一点点全部逼到了手心中,形成了一个橘色的光团,在他手中一扩一缩,就仿佛在呼吸一样,这样托在手里,甚至可以感觉到如同人类体温一般的温度。
“这是……”
舒令嘉脱口惊道:“这是人的天魂?”
人有三魂七魄,其中的三魂分别是“天魂、地魂、命魂”,其中命魂乃是支撑肉身行动之根本,地魂是接引灵魂进入地府之寄托,唯有天魂,上接无极,不生不灭,且具有百邪不侵之力。
一个人的天魂守着他,怪不得他每次九死一生之际总能转危为安。
可任是谁失去了这一天魂,便等于是永失飞升的机会不提,本人也容易被邪祟所侵,心神不稳。再加上魂魄不完整,本身也容易脱离身体消散。
这等于是把前途和命都搭进去了,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能做这件事的会是谁?还能有谁?
与此同时,正向着黑暗深处行去的景非桐突然驻足,猛然回身。
舒令嘉的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两只手掌合拢,将那一团天魂捂在手心中,霎时间,往昔回溯,情思万千。
当年被埋葬的记忆翻江倒海,终于又一点一滴从脑海中回映出来,虽然封存许久,但依旧如此鲜活。
是那个只要叩一叩窗子,就会笑着走出来,陪他舞剑饮酒到天明的人;
是那个被师父责罚的时候永远先一步站出来给他顶锅,得到任何的宝贝又恨不得统统都塞给他,讨他高兴的人;
是那个和他头挨着头、肩并着肩躺在榻上,无话不谈的人……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