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去,里面完全是个城中村的样子。“屋子”之间只有破烂的帘子隔着,走道间还有木床摆着。
躺在床上的人侧着身子弓着背,脸色苍白、干瘪如同尸体,黑乌乌的衣服挂在空荡荡的躯干上。
我的视线在病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病人枕头边上摆的就是他的病历本,我看到了他的疾病名。
巧得很,和我是一种脑部肿瘤。
我们路过时,那人忽然圆睁着眼睛。却原来不是在看我们,而是瞪着虚空中的某个角落,身体蓦然极快地抽搐起来。
是这种恶性脑癌的常见副作用,癫痫。
我抽出了一支烟。
裴追按住了我的手。
“这是什么地方?”他冷声问。
“您不是猜到了吗?”我笑道:“大少爷平日里自然沾不上病气,但学富五车,一定读过诺贝尔名著——人们一般管这里叫’癌症楼’。死亡和疾厄一视同仁,但金钱可不是。穷人想活想看病,只能蜗居在此,20元一床一晚上,3块钱的面条饼,能活一天算一天。”
“我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声音压得更沉。我熟的很,这通常是他发怒的前兆。
“因为这里是这座城市里死亡最多的地方。”我环视躺在床上呻吟的人,轻描淡写地笑道:“我得找个快死的人,才能证明我预见死亡的能力给您看啊。”
我一边说,一边推开他的手,低头点燃了烟。
这里空间狭小、也没几扇窗,灰白的烟雾很快弥漫开来。
我没理裴追,叼着烟快步前行,寻找目标。
这里大部分人的确命不久矣,但其中许多还是能活的比我久,即使短命的也还至少有个十天半月可活,我没那么多时间浪费,需要找一个即将离世的人。
结果还没走几步,就遇到一个熟人,竟是上次给我检查脑疾的医生。
他正俯身低头和一个床位上的人说些什么,看样子是在探病。
我不想和他照面,正打算折返,却不巧他正好叮嘱完病人,一回头直接和我四面相对。
医生的目光滑过我身后的裴追,在我脸上停留片刻,便露出恍然的神态。
我知道医生是认出我了,怕他当裴追的面和我扯治不治病的事情,忙赶在他开口前岔开话题:“好巧——您来这儿做什么呢?”
“有个病人手术完说感染动不了,我趁换班来看看。你疼得厉害吗?止痛片还有吗?”医生很热情。
裴追一言不发地站在边上。我避无可避,言简意赅:“我很好。”
这医生却渐渐露出了然的神情,夹杂着那熟悉的同情,一脸欲言又止。
我一看就知道他想哪里去了——我的脑肿瘤加上这个癌症楼,简直不言而喻啊。
随便吧,别问了,放我走吧。
然而,会特意在休息时间来看穷病人的医生当然一片仁心,他看了眼衣着华贵的裴追:“这是你朋友?”
朋友,这词还真是奇特。
我下意识看裴追,却没想到他竟然也在看我,四目相对,他移开了视线。
医生却不知把我们的互动理解成了什么,神情竟有些动容:“你们来这儿——”
我立刻打断,笑道:“正巧来走走,您忙正事,您忙。”
说完这话,我便头也不回地疾步往前走,仿佛身后有怪物在追。估计整得人家医生很莫名其妙。
我没拉上裴追。因为我知道,裴追是不会追问医生的,他这个人向来对陌生人的事情缺乏兴趣。只会觉得我停下来寒暄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果然,身后很快响起裴追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确没问医生,却竟然直接问了我。
“刚才那是医生吧。”裴追说话时语气还是很冷淡:“你病了吗?”
我思考一瞬,然后止步,回头,从善如流地点头:“是啊。”
裴追忽然不说话了。
他站在那边,视线扫过那些呻吟着在生的泥沼中挣扎的绝症患者,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有些发沉,竟有些像那时候我启动阵法时,他最后看我的神情。
第11章 小裴总,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吗?
别再这样看我了。会让人从生妄念的。
“小裴总,那您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吗?”我忽然凑近他,轻佻地吐出一口烟。
裴追看着我。
“性/病。”我笑着说:“上次在酒店见面,你让我自重,记得吗?你说得对极了。所以你如果要和我过夜,可得做好措施,我再算你便宜点。”
我向来不择手段,为求效果真实,甚至轻佻地勾了下他的肩。
裴追却竟然又一次容忍了我的触碰。只是他现在看我的表情一点也不发沉了,更像看一个可悲可恨的婊/子或者精神病。
我也觉得我挺有病的。
我不再和他废话,转身继续走,边走边抽烟,废了两盒子。
在我开第三盒烟时,裴追把烟盒夺走掷在地上,大概是觉得我在癌症病人的床边抽烟没人性,没同理心。
我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捡起地上的烟盒,我行我素地吞云吐雾,环视四周。
也就在这时,我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女人和小女孩。
就是她了。
女人的生命还有不到五分钟。
她看起来竟比这里许多人还要精神一些,半起身靠在斑驳的墙面上,一缕黑发垂下遮住形销骨立的面颊。
她垂着眼睛,看着怀里睡着的小女孩,眼神沉沉的,就像永远看不够似的。
我在她旁边站定,裴追也若有所觉地停在了一旁。
她在唱一首摇篮曲。老得很。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
……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在最后两分钟的时候,小女孩轻轻地动弹了下,睁开了眼睛。
她看起来才六七岁大,眼睛黑溜溜的,束着双马尾,有一双小酒窝,一看就是个喜欢撒娇的孩子。
“妈妈,你唱得好好听,囡囡还要听!”
“囡囡乖,妈妈累了,过会儿再唱,好不好啊?”
小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又在女人怀里蹭了蹭,把一边马尾弄散了,娇声道:“妈妈,帮我弄头发。”
我低头看表,还有一分钟。
女人尝试着抬了下手,失败了。于是她轻轻地对女儿说:“妈妈教过你的啊,自己会扎辫子吗?”
“会的!”小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
“那你转过去,自己扎一次给妈妈看看。”
于是小女孩开开心心地跳下床,背对着她妈妈,笨拙地抓着自己细软的头发编辫子。
而女人则望着她的背影,笑着,叹了口气,却又笑了。泪水滑过她干瘪粗糙的面颊,落在她轻轻弯起的唇角。
她就这样停止了呼吸。
“妈妈,你看我动作对吗?”
“妈妈,我可以回头了吗?我弄不会呀。”
小女孩弄了很久,才发现怎么也搞不好,终于回头喊道:“妈妈,帮我弄嘛!我弄不——”
她这才发现妈妈已经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了。
于是,小女孩静悄悄地自己钻到了母亲的臂窝下面。
她的母亲死了。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以为妈妈只是睡着了,她就想陪妈妈一起睡,醒了一起扎辫子。
我沉默了一会,用这片刻时间压下心中情绪。
然后,我扬了扬计时器归0的表,对裴追笑着说:“该信我了吧?”
裴追注视着我。在新世界线重逢后,他难得这么认真地看着我。
还是个挺有趣的眼神。
很冰冷。
他说:“我发现,你真是个人渣。”
骂得挺对。
小女孩一脸懵懂地想捂热母亲冰冷的手。
看着这孩子,我头痛骤然加重,面上尽量不动声色,抽烟镇着,只是身上实在乏力,便掩饰性地靠在墙边吞云吐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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