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这天晚上, 沈家亲眷十几口人照例围坐在一起, 开餐前沈恪姗姗来迟。
脱下大衣交给佣人,沈恪很自然地坐到了林简身边的位置上。
实际上, 按照他现在在沈氏以及整个家族中的分量,即便坐到沈长谦的主位上, 也无人敢有一丝异议。
后厨工作人员将菜品一道道端上桌来,新年节气中的最后一顿团圆饭,席间氛围格外松弛。
过了初五就算过完了年,席间有人提议,共饮一杯团圆酒,侍者端着醒酒器逐人倒酒,就连艾嘉的杯里都被浅浅地斟上了一个红酒底。
而走到林简身边时,侍者刚刚弯腰,就听身边的沈恪说:“这杯不用。”
侍者倒酒的手顿住,林简也转过头来看向他。
沈恪将擦手的湿巾放下,眸光与身边的人对视一秒,轻笑道:“生病刚好不久,计较一些。”顿了顿,又轻笑说,“而且小小年纪,学点好的。”
非常不巧,无论是前不久那场意外的生病,还是这句“年纪小”,都精准地砸在了林简心底那个不能言说的点上,力道不重,却不偏不倚地勾动雷火。
“早就好了。”林简侧脸和脖颈相连的位置绷起一道利落的线条,停两秒,又皱眉低声补充了一句,“而且不小了。”
沈恪意外地挑了下眉,而后“嗯”了一声,便不再管他。
但有这几句交谈在先,侍者终是不敢像给沈家其他少爷公子们那样给他倒满整杯,而是和艾嘉那般,只点了一个红酒底。
林简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盈盈一泓暗红,眉梢眼角俱都染上不明显的躁郁。
关心也好,管教也罢,沈恪始终将他当做曾经的那个小孩子。
酒倒好,众人共同举杯,祝沈长谦夫妇年年顺遂,亦祝沈氏如日方升。
放下酒杯,沈长谦笑着对身边的丛婉慨叹一声:“到底是老了啊,越来越爱听这样的吉祥话了。”
丛婉亦笑道:“可不是,小简都这么大了,咱们是真的老了。”
“才过耳顺之年,哪里算年纪大了!”一位比沈长谦年纪稍轻几岁的叔伯笑着接话道,“再说了,沈董都还没成家呢,等您体会到了隔辈亲的时候,再说这话也不迟。”
即便是长辈,哪怕是家宴,但沈家人对于沈恪的称呼,却大多仍是“沈董”,无他,沈氏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家族企业,错综连脉的亲缘关系在沈氏并不存在,所以虽然是关系并不疏远的亲戚,在沈恪面前亦不敢托大。
“表叔。”沈恪极少饮酒,此时仍旧以水代酒,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冲他稍稍举杯,“操心了。”
放下杯子时“嗒”的一声轻响,林简只觉得直接磕在了自己那根敏感绷紧的神经上。
“话说到这了,也别怪我多嘴。”和这位表叔一家的婶婶笑意盈盈地对丛婉说,“沈……小恪今年也二十八了吧,嫂子,您也真不着急啊。”
丛婉隔座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笑容温和道:“他自己的事,自己都不急,我跟着费什么劲呢。”
林简稍稍抬眼,正巧瞥见她嘴边的笑容,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零星期待。
他垂下眼眸,只觉得刚才那口红酒突然就在胃里蒸腾着烧了起来,烫得心口处一片灼热的难受。
许是此时氛围正好,没成想从不在沈恪个人生活上多说一句的沈长谦也道:“你别说不着急,上个月‘鸿泰’的张总儿子结婚,参加婚宴时你可不是这么跟说的。”沈长谦拍了拍丛婉的手背,笑着复述道,“老友们的孩子成家的成家,有的连孙子孙女都抱上了,也不知道这样的好福气什么时候轮到咱们啊……”
“诶你这人……”丛婉快速瞟了一眼对面沈恪的脸色,嗔怪道,“你怎么给我说出来了,孩子们还都在呢……”
“也不怪舅妈着急,现在沈氏蒸蒸日上,我哥也确实到了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的时候了吧……”丛婉的外甥只比沈恪小不到两岁,此时兴冲冲地插话,“诶哥,要不给你介绍……”
“宇杰。”沈恪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唇角明明还带着一丝没有消散的笑意,但是轻飘飘的眼神此刻却如有实质般压人,“食不言。”
方宇杰登时一噎,余下的话咕噜一声就滚回了肚子里。
沈恪虽然轻描淡写地一点而过,但是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过多深谈,于是有人很快找到话由,将这一段掀了过去,没有冷场地一直到这一餐结束。
吃过晚饭,小辈们扎堆到娱乐室消食,艾嘉和一位堂哥下国际跳棋,连输两盘后,不依不饶地拽着林简上阵,非要替自己报仇雪恨,林简拗不过,只能答应。
另一边,沈恪被沈长谦叫来书房闲谈,他坐在宽大的中式沙发里,摘了袖扣随手扔在茶几上,沈灰色的衬衫袖口挽上一截,亲自为沈长谦泡一壶工夫茶。
薄锅沸清泉,罐干茶云熟。沈恪将茶杯递过去,轻声道:“爸,喝茶。”
沈长谦接过,啜饮淡品,道:“好茶。”
沈恪但笑不语。
一杯清茶喝过,沈长谦将凉了的茶底滴在指尖,指腹揉摁在眼皮上,又道:“茶能明目。”
沈恪垂眸失笑,指间拈着紫砂建盏,依旧不答话。
“……亦能清心。”沈长谦见他这副样子,终于高深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说:“你多喝两杯,压一压火气。”
“不了,容易失眠。”沈恪仍是笑,“况且我哪来那么大的火。”
“你说呢。”沈长谦摇摇头,不赞成道,“大过年的当众吓唬表弟,你也是越大越出息了,跟他较真干什么。”
吓得方宇杰吃完饭都不敢多留,立刻溜了。不过这句沈长谦只打了个腹稿,看见沈恪唇边淡下去的笑意,到底没说出口。
“提醒一下而已,不算吓唬。”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平日里就怕你,你当是提点,在旁人看来就是敲打了。”
沈恪微微挑眉,语气颇有几分无奈:“没这么夸张,他们又不在沈氏任职,怕我做什么。”
“你说呢。”沈长谦道,“这群小辈里也就艾嘉敢在你面前放肆一些,那还是小时候,剩下的这些人,见了你比见了我还要规矩——你啊,看着是个随和脾气好的,实际上和谁真的亲近过?”
“那是旁人偏颇了。”沈恪慢声反驳道,“而且也有例外,也不是谁都怕我吧?”
“谁啊?”
沈恪下意识回答:“林简啊。”
“……”沈长谦愣怔片刻,回过昧来发现还确实如此,隔半天,只得说,“那能一样吗。”
“确实不一样。”沈恪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垂着眼睛将挽上去的袖口放下来,慢条斯理地说,“我养大的,自然比别人亲得多。”
时间不早了,沈长谦也该休息,沈恪准备带林简回家,出门前,沈长谦在身后叫住他,犹豫半晌,还是说了一句:“你也别太不当回事了,多想想你妈妈和我,我们毕竟年纪大了。”
虽然未曾言明,但是沈恪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确实,弄孙含饴,承欢膝下,颐养天年,这些朴素简单的俗愿谁家父母都有,不会因为你是掌势千人的集团总裁,或是平平无奇的打工仔而有什么区别。
沈恪的手搭在书房的门把上,停两秒,却一笑揭过:“真没那个闲心,不过……”
沈长谦不自觉地从轮椅上直起腰背,期待道:“什么?”
“您那么急着要孙子干嘛,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么。”
沈长谦:“……”
沈恪笑着拉开门,留下一句:“我这孩子养了都快十年了,敢情这么多年,您这爷爷白当。”
“……”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丛婉重新推门进来,沈长谦才缓缓靠回椅背,半晌,低声笑骂了一句:“混小子,好好的孙子再给我养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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