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很平静地微笑道:“李校,让我和这位同学单独谈谈?”
副校长的喋喋不休卡了一下,随即笑道:“当然可以,快请坐,你们聊!”
人群鱼贯而出,原本喧哗的会客室一下子安静下来,林简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与温宁之间隔着一张方形小茶几。
意外又不意外地,温宁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林简手边,作为开场白开口:“外面天冷,先喝口温水。”
林简屈着指尖端起杯子,隔着一次性纸杯感受到微烫的热意,他说:“谢谢。”
而后便是一段长久的两厢沉默。
温宁的目光始终落在眼前的男生身上,安静中带着审视。
挺拔笔直,个子很高,皮肤很白,就是太瘦了,抬眼看人时,眸光清冷又凝定。
半晌过后,温宁默然叹了口气,重新换上笑容,问:“我看过你之前的竞赛成绩,省级联赛一试二试,包括冬令营的表现,都非常抢眼,为什么突然放弃了?”
林简放下纸杯,在氤氲腾起的水汽中平静回答:“因为觉得正常高考比较适合我。”
“怎么可能呢?”温宁说,“毫不夸张的说,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以后在专业领域上一定会大有建树,竞赛通道这条路确实不好走,但是你已经走到这里了,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是吗?”林简依旧古井无波,“我不觉得。”
温宁登时噎了一下,她端起水杯遮掩面容上刹那闪过的不自然,而后犹豫几秒,轻声开口问道:“是不是……家庭方面有些困难或者是……阻力?”
林简微微眯起眼睛,并没有马上回答,几秒钟的时间,他洞察对方的忐忑,嘴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没有,我家庭方面温馨和睦,不存在任何问题。”
温宁怔然抬头,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倏然漫上惊疑。
林简就在明亮的白炽灯影中与她对视,目光不躲不避,坦然而笔直。
许久,温宁怅然回神,很轻地问:“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了么?你未来……从专业的角度出发,我、我很欣赏你的潜力,如果——”
“不必了。”林简放下一次性纸杯,口吻淡然,“谢谢您特意跑这一趟,舟车劳顿,但恐怕让您失望了。”
温宁像是被这个“您”个扎了耳朵,目光忽而哀绵下来,过半晌,她自觉失态,调整好神情姿态,又变成了那个精练犀利的温老师,她拿出手机,维持着自然地语调神态,对林简说:“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再勉强,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如果你改变想法了……哪怕始终坚持也没有关系,我……我这么多年在国外,一直做奥数竞赛方面的工作,和国内的许多名校联系也很密切,我想如果你以后生活……我是说学业方面,有任何困惑,我非常愿意提供帮助。”
林简看向她拿着手机保养得当的一双手,目光微沉,过几秒,忽然“哦?”了一声。
“您太客气了,我应该没有什么能够麻烦您的地方,联系方式就不必了。”
说完,他微微颔首,起身往会客室门口走去。
身后的人猝然起身:“林简!”
林简停下脚步,偏头看过来。
慌乱也只在刹那间涌现,温宁有些无措地冲他晃了一下手机,笑容勉强:“你是叫……林简是吧?还是给我留一个电话吧,也不枉我跑这一趟。”
温宁尽力维持着周正端庄的仪态,但是林简看着她举着手机却在微微发抖的手,忽然在这一刻,觉得她有几分可怜。
沉默许久,林简垂敛眸光,终是说了一声“好”。
*
晚自习放学的时候,雪依旧没有停。
林简坐末班公交回家,靠窗的位置,借着窗外的路灯看着手机上刚刚收到的短信。
【我是温宁,这是我的号码,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不管是生活还是任何方面。】
【对了,有心仪的目标吗,想考哪所大学,考虑国外吗?】
电话号码是两个小时前给温宁的,短信是刚刚发过来的,时间掌握得刚刚好,像是掐准了他最后一节晚自习放学的时间。
林简漠然收回视线,将手机装回口袋,没有回复。
寒冬风硬,林简下车后顺着安静的甬路走了一段距离,顶着飘雪走进院子。
站在院中,能看见一楼的主灯亮着,落地窗只拉了纱帘,橙黄温馨的光影透窗而出,与飞雪萦绕纠缠,灯影之下的一小方天地,却蓦然让人心安。
此处是归处,是暖房。
林简垂下目光,将在胸口处堵了一晚上的那团沸腾灼热的气呼出去,再抬眼时,目光都变得轻盈松弛。
指纹解锁进屋,沈恪恰巧穿着居家服从二楼下来,发尾处还沾着一丝水汽,看样子也是刚回来洗完澡,见林简进门,不由问了一声:“怎么没打伞?”
林简换好鞋走过去,将外套挂好,说:“借给同学了,反正下了车也才几步路,没关系。”
沈恪未置可否,沉吟一瞬,却说:“最近都是雪天,还是让司机接送吧。”
“哪有那么矫情?”林简从一楼卫生间洗了手出来,“而且这种天气,公交车的安全系数要比私家车高吧?”
沈恪微微挑眉,说:“是怕你不安全吗?”
林简怔了一下,明白过来。
——是怕你再淋雪。
林简默默舒了口气,压抑在心底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情绪突然就被放空,他勾了下唇角,玩笑道:“那怎么办,明天我就把伞要回来?”
沈恪故作认真地思考了半秒,叹然道:“算了,还是再买一把吧,咱们家不差这点钱。”
林简看着他,隔几秒没忍住,偏头笑出声来。
而这样的角度,恰好让沈恪看见了下颌靠近耳根位置那抹还没彻底消下去的紫青痕迹。
“怎么弄的?”沈恪走过来,微微俯身垂眸,指尖悬在林简侧脸毫厘的位置上,隔空点了点,“这儿。”
是上次和何舟见面,被打的那一下,原本时间已经够久了,但是林简皮肤太白,所以即便是只剩很淡的瘀斑,也格外显眼。
林简收敛地笑意,动了动嘴唇,却没回答。
这么多年,他从未信口骗过沈恪,之前是知道自己骗不到他,现在是不愿意。
哪怕是一个字,违心的、虚假的,他都不想对他说。
唯有蓦然沉默下来。
沈恪落在林简侧脸的目光如有实质,片刻过后,当林简觉得自己被盯住的那一小块皮肤隐约要有发烫的迹象时,沈恪终于大发慈悲地移开视线,但下一秒,林简的心尖忽然就被磕了一下——
沈恪微凉的指尖堪堪从那抹青痕上点了一下,力道不重,却捶得少年心中一跳。
“不说算了——青春期少年不能说的secret是吧?”沈恪自然而然地收回手,眼底带着一点零星又无奈的笑意,“总归你自己有分寸,我也不必刨根问底地惹人嫌。”
沈恪说完转身往饮水机的方向走去,倒了杯温水,唇畔堪堪碰到杯沿的时候,林简忽然说了一句:“没有。”
“嗯?”沈恪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转过头问,“没有什么?”
林简抿了下唇角,停两秒,回答说:“我没有嫌你烦,也没有嫌你问得多。”
“哦——”沈恪先是有些意外,不成想他会特意解释这一句,随即眼底的笑意陡然加深,“那谢谢啊。”
“……”林简瞥他一眼,小声说,“我去洗澡睡觉了。”
“明天让司机送?”
“……真的不用。”
“好吧。”沈恪看着少年抽节挺拔的背影,失笑道,“随你。”
卧室的房门关上,林简脊背抵着门板,听见沈恪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二楼,而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就这样吧,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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