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过,就刚刚。
第四十八章
夜色无边, 从别墅二层的天台望过去,能看到不远处后山影影绰绰的轮廓。山风吹来,带走一丝暑气, 只留半分清凉。
沈恪站在天台边缘,双臂搭在身前的雕花栏杆上, 指间一点猩红明灭。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个小时,这一天时间中, 是沈恪经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 从未有过的心神不安, 以及……巨大的茫然无措。
一阵晚风拂面,空气中带着潮湿鲜活的水汽, 宛如昨夜他站在那扇浴室门口, 湿润的雾气从虚掩的门缝中流淌出来, 似乎就萦绕在鼻端。
他站在一门之隔处, 伴着不甚明显的水声,听到浴室里, 少年耳语般的低.喘轻吟。
像隔着一片朦胧潮热的水雾, 沈恪当时完全愣在门外。
在最失控、最难以自抑的那个瞬间,他听到林简低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沈恪。
他的名字。
难以言喻的心神俱震过后, 沈恪心中只剩下空荡荡的茫然。
原来, 竟然是这样。
想到前一夜, 自己还曾试探性地问过林简, 猜测他与那个男生之间有某种纠葛关联。
而昨晚乍然听见他脱口而出的低唤,他才后知后觉地恍然了悟……竟然是这样。
怪不得, 少有的几次提到那个“他”的时候,林简表现出来的都是生硬的回避, 甚至绝口不提,原来,确实是……说不得。
但是……怎么会这样?
沈恪眉心紧皱,夜风中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对于他而言,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每每思维不受控地偏转方向,只要想到林简不知何时动了这样的心思,他便感到一阵莫名巨大的荒诞滑稽。
……那是他养了十年的人啊。
十年陪伴,十年呵护,当曾经稚嫩羸弱的幼苗终于长成一树华冠亭亭如盖,生活却突然跟他开了个惊天的玩笑。
不,不是玩笑——林简绝不会拿这种事情当做儿戏。
沈恪深深舒了口气,在纷乱嘈杂的思绪中捋出一个线头,凭借着强大镇定的自制力顺着这个不起眼的线头回溯,才发现,其实一切端倪早就有迹可循。
只是他从未往那个方向设想过而已。
是他的错。
夜风顺着天台的落地玻璃门徜徉而入,微微吹动少年纯白色的衣角。
林简站在天台外的阳光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那道沉默的身影,视线低垂,落到他指缝间那根点燃的烟,以及地上零星散落的烟蒂上。
他想,果然是这样——
我竟然真的会让他如此为难。
他原本要将那些暗藏的心事与难以言喻的痴妄长久地深埋起来,就是怕有一天曝露于天光之下时,会让沈恪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然而兜兜转转,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沈恪倏然回神,偏过望去,就看见林简穿过阳光房,径直走了过来。
而明明在平日里,林简是极少涉足这片天台的,只因为天台在二楼,距离沈恪的卧室太近,所以他很少上来。
曾经沈恪只以为是林简怕扰了自己的清静,如今回想,才渐渐通透,大概也是他刻意避之。
林简跨过玻璃门,走到天台边缘,在沈恪身边半米处停下。
两人之间隔着不算远的一段距离,月色映衬之下,落在地上的两道影子却像是亲密无间般相依相偎。
这是既昨晚之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
周遭的空气在两厢沉默中发酵蒸腾,随着轻慢的呼吸,渐渐变得暧昧胶着。
半晌,沈恪低声问了一句:“礼物喜欢么?”
昨晚沈恪放在花台上的礼盒里,是一款百达翡丽的男士腕表,豪华运动款,墨绿色表盘低调奢华,款式很适合林简的气质。
林简安静了几秒,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尽管这个笑容透着显而易见的寡淡,但还是笑着说:“300多万的表,谁会不喜欢?不过送我有些不搭。”
“不会。”沈恪抖落指尖一截燃尽的烟灰,“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时间更珍贵,所以送你刚刚好。”
“……是么,原来是提醒我光阴似金。”林简声音很轻,宛如自语般微微停顿,隔几秒又问,“除了这个呢,还有么?”
沈恪眉心一跳:“还有什么?”
林简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和语调都算不得温和,应该带着难以掩饰的自我厌弃与嘲讽,但他们之间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沈恪洞察了他那些狼狈得近乎于龌龊的心思,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也无法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自欺欺人地粉饰太平。
“除了提醒我时间宝贵以外,还有其他要告诫我的吗?”
沈恪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眸光轻转,落到了旁边少年的脸上。
林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但却不闪不避,笔直地与他视线相触。
少年的眼中弥漫着决绝的狠色,像是非要将自己逼到这条绝路上来,再要沈恪轻轻一推,纵他跌入万丈深渊。
从小到大,他对自己向来狠绝,从不手软。
沈恪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难言的心疼。
映照在地板上的两道影子在缄默中交错纠葛着,过了好半晌,沈恪薄唇动了动,终于很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这句话无头无尾,像是凭空发问,但林简却在瞬间解码,听出了个中深意。
为什么——
是啊,少年曾在无数个此消彼长的日日夜夜里,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呢?
为什么偏偏是沈恪?
为什么明知道不能不该不可以,但依旧难以自持,情不自禁,依旧清醒着沉沦,放任自己越陷越深呢?
“哪有为什么。”长久地沉默过后,林简声音低哑地回答说:“这种事怎么会有具象的原因呢?无非——”
他深深舒出一口气,停顿几秒,哑声道——
“无非是朝暮相伴,共至经年,所以才肆意心动,成疯成魔。”
沈恪心中狠狠一动。
这一瞬间,少年终于手起刀落地剥开自己的胸膛,将深埋良久无法言说的情意,直白又纯粹地晾在他眼前。
带着淋漓温热的血,抛掷一场豪赌。
“那么……你呢?”林简缓缓偏过头,眼底浸着一层如稀薄雾霭般哀恸,眸光朦胧轻晃,“你大半夜一个人站在这里吹风抽烟,是在想什么?”
而沈恪在今夜之前,是从来不抽烟的人。
沈恪哑然半晌,回答说:“在想我之前究竟是有多混蛋,竟然毫无察觉,也在想……现在要拿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林简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尾带着一抹不甚明显的红,“狠狠骂我一顿,或者……干脆把我赶出去!反正当年也是我死皮赖脸拉着你不放,非要和你回来的,现在……也无非是我自作自受!这一切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而你在自责什么?!”
这么多年,林简从未有过这样情绪激烈的时刻,尤其是长大之后,孤拔清瘦的少年始终冷冷清清,性子淡漠得仿佛没有什么人或事能让他心存挂碍。
而此刻,那双漂亮又凛冽的眼眸中竟然压着一层薄雾,似乎谁的指尖轻轻一触,就能落下泪来。
沈恪这样想着,便真的缓缓伸出手,用指腹在他眼尾倏然一划,皱眉轻声说:“林简,别哭。”
“没哭。”林简嗓子哑得像糅着一把砂粒,他闭眼,再睁开,带着淡淡烟草气息的触感便消失不见了。
轻得宛若他的错觉。
“我没想过让你知道——”林简用力平复着呼吸,微微停顿后沉声说,“如果你不知道,我一辈子都不会说……但是现在被你发现了,你就不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我也不能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
“……要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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