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14)
为了防止小偷入内,那入水口纤细得很,只容孩童通行。
封如故来到池边,一头栽下塘中,一口气游至出口,从那个对他来说已经有些窄小的洞口奋力挣了出去。
爬出水池后,他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仰望天上高悬的一轮冷冷明月。
明明刚从水中爬出,他的喉咙里却都是鲜血的味道,叫他一阵阵犯着恶心。
封如故从地上缓缓爬起,不敢怠慢,转入竹林里蔽身,走出百十步,险些撞上在竹林里栖身的十几个灾民。
他马上趴在了地上,热汗混合着冰水从鼻凹流下,悄无声息地落入泥土。
这群灾民正在谈天,没有注意到封如故。
“听动静,打得真挺热闹的。”
“咋,想去搀一脚啊?”
“我要搀一脚,我不就跟他们进去了吗?我觉着,这事不大对。那米糠可是我见着阿大偷偷倒人家粥锅里去的。”
“那你倒是说啊。”
“说啥呀,阿大直嚷嚷起来,搞得大家都气冲冲的,我跳出来,不是找打吗。”
四周爆发出一阵哄笑:“说得好听哟,不就是给吓缩了卵子!”
封如故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掌心死死抓起了一团湿泥。
“哎,阿大阿二他们带着咱们从关中走过来,一路上也帮了咱们不少,咱们不能吃了封家两碗饭,就跑去告官府不是?”
“屁,阿大阿二不过就是贪那点小便宜,瞧着大家都去夸封大善人了,自己的排面眼看着保不住了,又瞧人家宅邸气派,打算找个借口,抢了人家,吃几顿带荤的。”
“人家封家是好人家,这么做太丧阴德了。”
“反正咱们都受了灾了,大家要惨一样惨嘛。”
“这封家也是,人说财不露白,他们在自家门前摆粥棚开药铺的,这不惹人眼热嘛。这下惹祸上身,被人劫富济贫了,能怪谁呢。”
众人叽叽喳喳一阵,又去说将来的事了。
封如故悄悄爬着离开了竹林。
走出竹林,小封如故坐在地上,想了一会儿。
他把寝衣脱下,又用湿泥涂了半边脸颊,用水洗出斑斑驳驳的样子,把自己的寝衣脱下,挽在手里头,又从地上捡了块手掌大的石头,往墙上砸了两下,确认不是一磕就碎的粉石头,便往前方的人影晃动处跑去。
一个矮个子的疤脸守着封家庄园东南外角,见后头突然跑出了个光腚孩子,顿时警惕起来。
不过,没等他开口,封如故就擦了擦鼻子,骄傲又亲切地唤道:“哥!”
火把都被人带到里头去了,影影绰绰的,疤脸也看不清他的脸,诧道:“你谁?”
封如故不答,先亮出了那身**的衣服,邀功似的:“我杀了一个!从后头莲池里跑出来一个小子,跟我撞了个脸对脸,还想逃,我就……”
说着,他比了个砸西瓜的动作:“哐,给了他一石头,还扒了他的衣裳!”
疤脸摸摸下巴上的火烧疤。
这几天来新的灾民不少,来投靠阿大哥和阿二哥的起码十来号人,他也没留心,这群人里有没有这个半大小子。
他说:“行,干得不错。哎,你说的洞在哪儿?”
封如故一指水源处:“那儿!”
“带我去看看。”疤脸拍拍他的瘦肩,“说不准还有人从里头往外爬呢。万一跑了活人出去,报了官,大哥和二哥就没法说他们家先不仁义了。懂不?”
封如故扯出一个笑脸:“懂。”
疤脸被他带到水边,四下张望:“你说的那小子呢,不会没死,跑了吧?”
封如故说:“怎么会,我把他扔下池子里了,喏,你看,就在那儿泡着呢。”
“哪儿?”
疤脸顺着封如故手指的方向看去——
封如故在他身后沉默地高举起石头,以几乎要把胳膊甩脱臼的力道,把石头砸上了他的后脑勺。
那人的脑袋发出了西瓜被破开的咔嚓脆响,身体一软,就要往池子里栽。
封如故一把揪住了他,把他缓缓放平,尽量悄无声息地扒下了他满是补丁和虱子的衣裳,看也不看,胡乱披在自己身上,系好腰带,随即鱼似的滑入池塘,经由小洞,重新回到了已被彻底攻占的封家庄园之中。
他谨慎地在枯荷间露了个头,确认了刚才追杀自己的人没有守在岸边,才从侧面悄悄上了岸。
第11章 大仇得报
母亲向来胆小,封如故要把她一起带出来。
但他没能找到母亲。
父亲与母亲的床上,染了一大片的鲜血。
封如故站在榻前,形貌宛如初死的水鬼。长发纠结成一团,从发梢滴下的河水,在脚下汇成一小片水潭。
门口路过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瞥见屋中有个形貌可疑的人,便打着火折子站住了脚,警惕道:“你是谁?”
封如故抹去脸上的水,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我追着一个小丫头片子跑,脚一滑,摔进塘子里去了,她就给别人捞走了。”
男人嗤地笑了一声,收起了手里的刀:“那你就别惦记了。就算再见了她,你怕也吃不到新鲜的,顶多吃两口残渣渣。”
“这里的女人呢?”封如故指了指床,“我看这里是女人的房间。”
“你□□毛长齐了吗,啊?就这么想女人?”来人嘎嘎笑出声来,跨进屋来,撸了一把他的头发,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小疯子。”
封如故笑了笑,倒真像一个又美又癫的小疯子。
男人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出去:“那个小娘们就别指望啦,已经跟她那个死男人一起拖到后院柴房里了。不是说了吗,这家人不能留活口,不然还不得找咱们秋后算账?他们有钱人,都是手眼通天……”
封如故往前踉跄一步,盯住地上一本面朝上摊开、角落上沾了几处褐色血点的的竹卷。
母亲极爱行书,父亲又极爱母亲,因此常替她四处搜罗古卷。
这卷是母亲的心头之爱,每每翻阅,总会戴了薄纱手套,小心观视。
这本抄写的是《孟子》。
竹卷上写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封如故把竹卷捡起,一使力,将线络扯断。
他看向大门方向,喃喃道:“……啊,火灭了。”
年轻人摆手道:“阿二说,走水会引来城里注意的,所以叫人把火给灭了,等天亮了,咱们就悄悄地走,等他们发现这里死人了,早就……”
“晚”字甚至没能说完,他面前的孩子就回过了头来。
一根锋利的竹签从他脖子左边捅入,从他脖子右边穿出来。
年轻人难以置信地捂住伤口,倒退两步,喉咙里发出咕咕咯咯的气泡炸裂的声响。
他拿出收好的刀,对准封如故乱划了一阵,却因为手没了力气,把刀甩脱了手。
封如故冷冷地看着他,看他捂着喷血的伤口,像被剪了翅膀的苍蝇,满屋子奔走,却找不到出口,直至在书架下气绝身亡。
封如故拔走了他的刀,又走到书架前,穷尽全身气力,把书架推倒在了他的身上。
用书卷简单掩埋了他、让外人乍一看看不出这里有一具尸体后,封如故掩了门,走入院中。
四周都是陌生而肮脏的面孔,来来往往,脸上统一带着热切的欣喜的光,怀里满满揣着银钱与珠宝。
封如故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偶尔会路过一具熟悉的、死不瞑目的尸身,便从一旁绕过。
有人举着猪腿,唾沫横飞道,果然是下九流的商人,家里有这等好肉也不肯拿出来,拿几碗粥,就想骗一个“大善人”的好声名。
封如故看表情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
但他的目的地却很明确。
他到了平时待人严厉的管家屋中,路过他的尸体,在桌中暗格里取下一枚锁匙。
有次,他来找管家求他放自己出去玩,踮着脚趴在窗边,见到了管家把家里钥匙放进暗格、细心保管的全过程。
他去了一趟酒窖。
很快,封如故便拎着锁匙,找到了一群聚在一起大口吃肉的人。
他说:“我发现了一个窖子,里头都是酒。”
没人觉得一个富家小少爷会有混入他们之中的胆量,更何况,一个不眼熟的面孔,对他们来说不如那个字更有诱惑力:“酒?”
“都是酒。”封如故说,“味儿特别大,熏死人了。”
大家正觉得只有肉,吃得有些腻,听说有酒,有几个人便来了精神:“哪儿呢?带我们去看看。”
封家的酒窖不大,父亲不嗜酒,只挑着珍酿存了一些,有些还是打算在封如故将来娶妻时拿出来的。
而酒窖很快被一搬而空,最好的几瓮被送去了封明义接待客商的大厅。
阿大阿二已抢先把大笔银票和宝贝都搜刮入怀,全部放在身边,待在大厅里,放任大家抢劫,只等着大家吃饱喝足后,再离开此地。
他们像接受灾民的馒头和粥一样,接下了这份“孝敬”,还特地叮嘱,说大家不能全部喝醉,一定要留人放哨,云云。
看到送酒的人从大厅出来,封如故的身影在回廊转角处,被如水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
……找到了。
他们在这里。
殿内觥筹之声渐弱,醉醺醺的吹牛声也渐渐被阵阵低鼾声取代。
黑暗中,封如故凿破了一只藏起来的酒瓮,沿着大厅周边,一路洒下。
酒液的浓香从窗里飘出,和窗外的香气融合,一时难辨。
做完该做的一切,封如故将虚掩的大厅门轻手轻脚地关了起来,拿起一把重锁,从外反锁了屋门,又将搁在回廊边的油灯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