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35)
从学剑起便战无不胜的封如故天人交战许久,终究还是被脑海中的虚影打败。
他去了点心铺子,问老板哪种点心果子是城中孩子最喜欢吃的,林林总总买了一大包,天未黑时便返回了客栈。
他走的时候游红尘是什么样子,他回来的时候,游红尘还是什么样子。
封如故无声无息地开门,走到他背后,探了脑袋去看他的功课完成得怎样。
他自认为没有弄出任何动静,谁想游红尘竟像一头捕猎技巧娴熟的小兽,不声不响,猛然反手擒住封如故衣领,右臂跟上,把封如故直接面朝下按到了桌子上。
封如故一是没加防备,二是没想到游红尘力道如此之大,被按倒时,他和游红尘的惊讶程度简直是不相上下。
游红尘骇了一跳,松开手去。
“我,我以为,会打我。”他一着急,话就前言不搭后语起来,“人,在我后面,就会……”
封如故勉强听懂了一些。
他从小和一群孩子作为祭品,在封闭的小室内养大,兽性本能远大于人性,总是提防后背,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比较令他惊喜的是,游红尘竟然会用“人”这个词了。
但被小孩子按倒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丢人的,封如故迅速站起身来,整理衣裳,端起架子咳嗽一声,抬起手指刮刮鼻尖,又活一活肩膀,把点心放在桌上,岔开话题:“没事没事。我来看一看你练字练得如何了。”
他低头看去,挑起眉来。
桌子上除了他最先留下来的那张纸和已经被浸透的薄纸外,一无所有。
但游红尘手指上染满了墨汁,半吊钱一张的一小沓熟宣纸也消失无踪了。
封如故:“小家伙,纸呢?”
“……记住。”游红尘答非所问。
封如故:“嗯?”
游红尘比比划划:“吃掉。记住了。”
……他以为,把临摹下的字吃掉,才等于记住。
封如故呆了半晌,笑得前仰后合。
游红尘就看着他笑,小狗一样的眼睛直盯着封如故,好像哪怕他笑起来都是一件值得仰慕和欣赏的事情。
封如故笑够了,坐下身来,指尖轻点着游红尘的脑袋:“‘记’,是要用这里的。”
说着,他又把手移到游红尘天然殷红的嘴唇上,又点了点:“这里,才是用来遍尝珍馐、畅饮美酒、吟诵江山、亲吻美人的。”
游红尘听得糊里糊涂,抬手摸了摸被封如故摸得痒丝丝的唇角。
封如故说了一大串话,他只能听懂个别字眼:“……亲吻……‘人’。”
“美人。”补充完毕后,封如故自恋的毛病又犯了,厚颜无耻地点了点自己,“……也就是在下。”
跪坐着的游红尘闻言,双手扶上封如故膝头,乖乖亲了封如故侧脸一记。
他虚心请教:“是这样,用吗。”
封如故愣了愣,旋即大笑。
童言无忌,他自是不会往心里去。
“你学这个倒是学得快。”他敲敲纸面,“叫我看看,你究竟记住了多少。”
令他没想到的是,游红尘的握笔方式竟是完全与自己一模一样,完全不似初学者常见的“一把抓”。
他完全不需临摹,写出的字也是似模似样,只是不擅用笔,手腕偏软,勉强徒具其型而已。
封如故颇为惊喜,想要一字一字教他这经文是何意,可又觉得隔着半张桌子讲授太过麻烦,索性将他抱来,搁在一侧腿上,执笔点字,一词一词地与他讲解:“‘清静’二字,可指天气晴好,也可指恬静和平的心境。我道门经书里曾有言,‘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我师祖就曾以此为号……”
游红尘不看纸,只静静看着他。
封如故讲了一阵,才察觉他执着的视线:“看我干嘛?”
游红尘:“记。”
封如故饶有兴趣:“你说说,你记了什么。”
游红尘一张口,居然将封如故方才所言全盘复述下来,尽管有些地方发音不准,但是半个字都未曾遗漏。
封如故眉开眼笑:“挺好,捡了一只聪明的小鹦鹉。能记是好事,但记住后,要好好想一想,内化于己,为己所用。世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你毕竟不能活成另一个我。”
游红尘点一点头,表情虔诚而认真,却也不知道他懂是不懂。
游红尘确实很聪明。
只是,这份聪明有时也会让封如故苦恼万分。
他什么都不懂,封如故是他带他进入尘世的第一人,因此,他会本能地模仿封如故的一切。
封如故自小养成了一身少爷习惯,早起晚睡时,必然要用青盐净牙漱口。游红尘最爱做他的小尾巴,学着他,取了和他分量丝毫不差的青盐含在嘴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并排站在檐下,动作一致地用毛刷净齿。
他漱口,小红尘便学着。
他吐水,小红尘也跟着。
两人同起同卧,一起吃饭。封如故夹哪盘菜,游红尘都会把盘子换到封如故跟前,顺便夹走一筷子,分量不多不少,必与封如故夹走的那一筷子相当。
封如故也只得收敛起风流性子来,一言一行都怕带坏了后生,遭了天打雷劈。
时日渐长,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和师兄越来越像,活像个翩翩君子,不过偶尔间流露出来的玩世不恭是根本免不了的。
用荆三钗的话讲,他是个天生的少爷胚子,腰软得很,到哪里都得软着,靠着。
好在游红尘天生腰杆笔直,体态挺拔,封如故瞧着喜欢,怎肯容他跟自己同流合污,自己歪在榻上看书,还不忘时时提醒他“直起腰来”。
那时候,便如这时候。
自己睡眼朦胧地醒来,身上盖着被游红尘洗好的、散发着皂角淡香的外衣,而他身姿笔挺,坐在房间一角,或修功,或习字,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养了四年的习惯,改不掉了。
困于山上的十年间,他一睁眼,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时,起床的念头便烟消云散,总会一蒙头,再睡过去。
现在,他眼已半瞎,身已半残,却有幸重新见到了年少时熟悉而又习惯的一幕,难得心安起来。
然而,这份心安也没有能持续太久。
笃笃地敲过门后,罗浮春探头进来:“师父……”
封如故抄起枕头扔了过去:“滚出去。师什么父,我没有你这种吵师父睡觉的徒弟。”
罗浮春马上缩了回去,隔着一扇门,嗓音听起来颇为委屈:“师父,我只是想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拿那伤师父的贼人。我怕晚了,他带着众人魂魄逃走,或是再起什么歹心……”
封如故揉着眼睛起身:“滚进来。”
罗浮春、桑落久、海净俱在。封如故盘腿而坐,把隐去了许多信息的练如心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桑落久神情如常,罗浮春却已经红了眼圈。
他一方面觉得练如心的经历实在太过凄惨,易位而处,他怕是会疯掉;另一方面又觉得师父平白受了这害,着实冤枉。
他吸一吸鼻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罗浮春这副模样,又让封如故想起了曾经那位情感丰富的韩兢韩师兄。
韩兢爱书,经书、儒书、杂书、戏本都会看,偏偏又天生了一颗悲悯之心,看到动情处,往往泪盈于睫,明明是一副端方正直的君子相,却常腰配青锋,坐在丹阳峰峰头对着一本书眼泪汪汪,堪称一道奇景。
想到那人,封如故心稍稍一软,扔了块手帕给罗浮春。
罗浮春受宠若惊地接了,还不敢用,只将手帕攥在掌心。
平静下来后,罗浮春道:“师父,练如心虽然可恶,但他不算首恶,抓住那鬼面之人才是首要之事。况且,练如心本来就不属六道轮回中人,就算要追究,也无从追究起……”
封如故沉默,指尖轻轻反复刮蹭着鼻尖侧面的小痣。
一旁静静倾听许久的如一,突然想起封如故与他们再照面时,抹去肩上残血、后又喃喃自语的两句话。
“啊,这不是我的。”
“……是啊,为什么不是我的?”
他灵犀一动,已然明白过来封如故的沉默和不急于找寻,究竟是因为何故了。
如一停止打坐,俯身穿鞋,偶一抬眼,恰瞥见了封如故手上无意识的小动作。
电光火石之间,如一僵在了原地,先前盘桓在他心头的淡淡疑虑,竟是找到了缘由——
这是义父常做的动作!
以前,如一只当这是义父的特殊习惯,自己也跟着模仿过一段,义父发现后,拿小教鞭轻敲了他的屁股几记,叫他不要什么都学。
现在回想起来,义父鼻尖本无痣,摸鼻尖是无甚意义的动作。
……但封如故鼻尖侧面,是生有一枚淡褐色小痣的。
第27章 等价交换
如一按捺下胸中顿起的万丈惊涛,缓步走到封如故床边,紧了紧手掌,牵动了尾指上紧系着的心头血线。
封如故浑然不知如一心中作何想法,停止了小动作,说:“他已不需我们追究。”
海净本来很是为寒山寺平白死难的两名弟子不平,心里一面挂记着那真凶鬼面人的去向,一面又因为帮凶练如心不能受罚而有所不甘,闻言难免好奇:“为何呢?”
桑落久却已明白。
他说:“石头不会流血。”
罗浮春与海净对视,双双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听不懂”三字。
桑落久敛着袖子,轻声解释:“练如心是自鸿蒙中诞生的,无魂无情,但他与师父交战时,却流出了血来。……这是有灵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