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38)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练如心什么都没看到,算他走得潇洒,而不是被人生生赶走的。
以一滴眼泪作为失败的收尾,衣上尘慌慌张张地跑下了山去。
他诞生在一个太糟糕的年代,人人憎恶魔修,就像厌恶衣袖上的尘埃,信手一掸,便能挥去。
他逃得太过狼狈,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他身后跟随着十数只萤火虫,打起荧荧的青色灯笼,叫他不至于在山道上跌倒。
直到他慌张奔逃的身影消失在练如心的视野里,练如心才背过身去,抬手抚一抚胸口,露出困惑的神情。
他不懂啊。
那明明只是普通的话语而已,为什么却能戳得他有如万箭穿心。
好在,他面上向来冷清,不知道痛楚表情该怎样表现。
至少送走他了,这是好事情。
练如心在山道上等候一会儿,眼见献祭之时过了,方才起身,封好结界,登上山去。
见到封如故时,练如心并不多么讶异。
封如故坐在神石之上,翘着脚,垂目注视着他。
“云中君。”练如心干脆地撩袍下跪,叩首道,“练如心做下错事,理当受罚,然而我非凡世中人,此身难受凡世惩处,我愿自请惩罚……”
“多余的话就免了。”封如故打断了他,“我来只为问两件事:第一,你一双眼能看透仙魔之别,劳烦你告诉我一声,那个黑衣人是怎样的人?”
练如心想了一想,据实以答:“他身染魔气,却是仙躯。”
“第二,他有没有什么话、或是什么东西要托你带给我?”
练如心又仔细想了想:“我与他见了两回。一次是初遇,一次是他拖来尸身。临走前,他说过,如果我杀不了云中君,可将一样物品交与云中君。上次走得匆忙,未曾交还,现在奉上。”
他取出一枚淡青色的卍纹玉佩。
一看到这枚玉佩,封如故脸色登时奇异起来,抓住其上束着的白流苏,接过来,却不加细看,便接于怀中,竟是一点都不提防。
他纵身从神石上跃下,正要离开,突然觉得身后落下了点点繁星,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封如故一怔,回过头去,只见练如心耗尽他剩下的一点点修为,让几只萤火虫跟上了他。
练如心点一点头,神情平静。
这已经是他多年送行旅人上下山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云中君,好走。”
封如故也没有推拒他的好意,摇一摇手中软扇,选了另一条山路,一步步走下山去。
送走封如故,练如心跪在神石前,诵念完了一整本早已听熟的神石经。
他送了无数人来献祭,如今轮到了他自己。
练如心提前预支了自己的心愿,因此他省却了最后一步。
全身心融归石中之前,练如心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很是简短,甚至于有些没头没尾。
——风。
他还欠他一阵风。
……
衣上尘揉着略红肿的眼睛,一路走到山脚无人处,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他逐风而来,生性自由,现在却失落了前进的方向。
他索性不动了,想等着一阵风过境,为他指明前行的方向。
他立于原地,心乱如麻地等待着,直到一阵大风倏忽自山间卷起,指向西南方向,但风里居然卷起了淡淡灰雪,宛如石尘。
流风,回雪,石尘。
衣上尘没来由地心尖一紧,脑中还不及浮现出一个完整的念头,便已经心神大乱,掉头按原路冲回了山上。
他连驭风加提气,将他那点粗浅的修行疾行之功用到了极致,才在一盏茶时间内赶到了山巅。
隔着层层榉树,直到看到练如心好端端地站在溪边,用指尖拨弄挂在榉树上的蝉蜕风铃,似是怀念的模样,衣上尘才松了一口气。
……真是杞人忧天。
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呢。
去而复返,衣上尘突然就不想走了。
他不管风要往哪个地方刮了。
只要练如心还愿意记住他,他哪怕死皮赖脸一点,也无所谓的。
这样想着,他吁出一口气,打算从榉树后现身——
就在这时,衣上尘看到,练如心动手摘下了榉树上的风铃,任它一串串凫在水面上,顺流漂走。
衣上尘站在树后,将练如心的动作全部看在眼里。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就不难过了。
世事于此人而言,不过是浮水蝉蜕,顺流而来,随波而走。
自己不过是下趟山的工夫,他便已经要着手处理扫除他留下的痕迹,再无留恋了。
那自己还在自苦什么呢。
……本是不值得的。
这次,衣上尘走得再无迟疑。
他按照风的指示,朝着西南方走去,就像他来时一样,顺风而行,随风而动。
在他转身之时,刚刚从神石中分化孕育而出、还未来得及为自己命名的神之子似是听到了响动,歪头看向衣上尘离去的方向,却只见到了一个寥落又伤感的背影。
他抓住手上的蝉蜕风铃,又好奇地拨弄一下,随即将其放入溪流中,任其漂走。
……他初开鸿蒙,只把这树上的小东西,当做和树叶无异的玩具罢了。
第29章 试情玉石
月下,封如故穿行林中,步履轻快。
但以他现在的凡人之躯,逛了这么久的街,又爬山下山,很快就累得走不动了。
累了便累了,他往沾满夜露的山阶上一坐,撑着膝头喘息一会儿,才对着天边一轮圆月扬声喊道:“喂,出来。”
相隔五十步远的树下,一道身着白金僧袍的冷清身影闪出。
如一踏月无声,来到他身后三步开外的阶梯上,便站住了脚步,保持距离,不卑不亢。
他从封如故出了清馆起,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保护封如故,是常伯宁交代他做的事情,他自是要认真执行。
更何况,如一心中有一个猜想,亟需在私下里验证。
封如故也算是如一的半个长辈,但累极了的他毫无半点长辈气质,坐在下山的石阶上,微微气喘,满头露水。
如一垂目,静静立在他身侧。
封如故带着他到处乱逛、挑着偏僻山道上山寻找练如心、又在那个魔修离开后漫无目的地绕山而行,让如一意识到,封如故的目的并不单纯。
……他是为了不叫自己腾身分神、有机会杀掉魔修衣上尘。
从某些方面来说,封如故猜得也不算错。
如一知道衣上尘没有作过恶,然而,衣上尘年少轻狂,被人所害,身死一遭,好容易重活过来,所爱之人又弃他而去,到了这等地步,此人心性不说彻底扭曲,也会发生大变,再往后会做出什么事情,便再难预测,不如早早除去,免除一害。
除魔,是当今正道应尽之职。
而佛修如一,有菩提之相,金刚之心,将除魔视为己任,更是世所皆知。
但封如故还是猜错了。
……今天如一出来,只是为了跟着他、保护他而已。
前日清馆一战,如一见到了封如故满身的陈年伤口。
因为看到这一幕,如一甚至有些理解了常伯宁对封如故格外的优容疼爱。
毕竟,任何人看到他的刀剐之伤,大抵都会认为,封如故这辈子的苦已经受够了,在这之后,他不该再蒙受任何伤害。
所以,今夜,如一只想叫他安安心心地逛一回集市,散一散心。
在发现封如故有意带他到处乱转,好让那复活的魔修早早离开此地时,如一就想提醒他,没有必要的。
不过,如一想一想,也没有多加提醒。
他毕竟在修闭口禅,不方便开口。
况且,看养尊处优、久不运动的封如故走得气喘吁吁的样子,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现在他肯出言叫自己出来,大概是觉得那魔修已经走远了,可以安心了。
如一静静看着他气喘时肩膀上下起伏的样子,心情竟是难得轻松了一些。
好容易喘匀了气,封如故回过头来,粲然一笑,同时向如一伸出手来,示意他拉自己一把。
如一却似是误会了,跨前几步,俯身蹲下,用后背对着他。
这样恭敬的动作,他做来神情淡淡的,像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封如故愣了愣,自是乐得轻松,伸出的手就势往他肩上一搭,跳上他的后背,又侧了脸去看他那古井无波的表情,活泼得很。
如一指一指下山的方向,示意他是不是要回去。
封如故想了想:“回去。可我要吃春卷儿。”
那个“儿”字的卷音拖得很好听,懒洋洋的,是天然而成的撒娇腔。
如一没说话,略略点一点头,迈步往山下市集走去。
随着城中人丢失的魂魄找回,练如心消失于世,黑衣人匿去踪迹,他们在水胜古城的调查算是告一段落了。
至少,如一已经可以将寺内弟子无端死亡的前因后果具书表回禀寒山寺内。
现在对如一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擒拿黑衣人,杀之以告亡者。
还有……
如一轻抚着尾指上的红线,闭目凝神,屏去山中蝉鸣、山下雅乐等等一切杂音,试图辨明封如故的心跳节奏。
他愿意背着封如故走,也是想在自然状态下,靠他更近一些,好得出一个答案。
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举止荒谬绝伦。
义父与封如故,本该是绝不搭界的两个人。
少时,是义父背着自己穿山过海,他能在练上一整日剑后仍是神采奕奕,他能为着去看钱塘大潮踏浪驭风,连赶三日路而不见疲惫。
义父爱听曲,曾慕著名琴姬之名,远赴京都,奉上百金,却得知琴姬随身的焦尾古琴恰巧昨日刚送去养护。
而琴姬颇自矜,在义父的请求下,放言自己除了焦尾古琴,不沾他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