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国师 上(111)
龙阳君心中好奇,想要知晓徐福何来如此笃定的底气,便也不说话了。
马车往前行了一段路,徐福突然出声,“停一停。”
众人怔了怔,正要问出心中不解,却就见前方的林子里钻出了一行人来。
那行人在大白天,却还手持火把,将自己浑身抹得漆黑,有些像是蜡祭礼上那些跳舞的人的打扮。
龙阳君更好奇了,“使臣的意思是,有人来,我们便不必往前走了?”
徐福点了点头,目光紧紧黏在那行人的身上。
其实他能看出有人来,跟相术并无关系,其中关系在于观察入微罢了。前方林子忽然有不少鸟儿扑腾着翅膀飞开,要么是巨型动物在其中穿行,要么就是有人在其中行走。但是这边哪来的巨型动物?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人了。只要有人出现,他们也能歇一歇,问个路,寻个准确的方向,或者寻个落脚的地方了。
只是徐福没想到,出来的人打扮这样怪异。
“先别动。”
“往后撤!”
徐福和龙阳君说了两句全然不同的话。
二人不免对视了一眼。
他们当然都觉得这行人打扮怪异,不能与之冲撞,若是碰上蛮不讲理,又语言不通的人,说不定今天便有大麻烦。
徐福迟疑了一会儿,如今撤退已然来不及了,撤回去还是要被巨石挡过来,但是往上冲也不是个好的选择。
“到一边等着。”徐福道。
龙阳君不由得问道:“使臣不会觉得畏惧吗?”
徐福胆子的确很大,他摇了摇头,“无忧便无怖。”
龙阳君点头笑道:“那我便信使臣一回。”
徐福扫了他一眼,“如今同在一处,龙阳君不信也得信。”
其实处理这样的突发事件,徐福也较为驾轻就熟了。这些人看上去像是要去举行什么祭祀活动,这样与封建迷信扯上关系的活动,徐福这个从小与之打交道的神棍,还不能解决吗?
那行人注意到了徐福等人,目光凶恶地扫了过来,其中有一人,快步走过来,举着手中镰刀,问道:“什么人?”
徐福松了一口气,虽然带着浓重的口音,不过好歹能听明白说的是什么。
徐福那张脸具有极高的欺骗性,他探出头去,淡淡解释道:“我等不慎走错了路,烦请指个路,多谢。”
“你们要去哪里?”
“韩国边境。”
“穿过这片林子,你们小心些,不要破坏了林子。”那人虽然面容凶煞,但也还是认真回答了徐福的问题。
众人都没想到这样轻易便过了,于是忙对那人道了谢,驾着马车便要往林子去。
徐福往那行人中间扫了扫,却见着了几个并未打扮成这副模样的人。
那是几个年老衰弱的妇人,被夹在中间,带向了不远处的空地上。
有的人已经先前往那空地,架火,摆鼎,围着圈儿跳舞。
“这是什么?”徐福从未见过这样的习俗,不由得问道。
龙阳君倒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低声道:“有一习俗,在农耕地极为常见。那便是‘吃母’。”
“吃母?”徐福脸色微变,“这些人要吃掉他们的母亲?”
龙阳君却是摇了摇头,“并非如此,吃母,乃是将母亲身上的农事经验利用特殊的巫术转至子孙身上,这样才能耕好地。”
又是巫术?
“那这巫术是如何使的?”
龙阳君摇头,“我也不知,只是曾听见这般传闻罢了。”
他话音刚落下,便见一身材高大的男子走到那火堆旁,将那几名年老的妇人推到了火堆之中,那几名妇人竟然连惨叫也未发出。徐福脸色一变,抓着马车的边缘便要跳出去。蒹葭和桑中也是脸色大变,但他们更要保护住徐福的安危,所以全然不敢轻举妄动。
龙阳君厉声道:“使臣想要做什么?同情她们吗?”
李斯同样面色难看,但却也不得不出于理智,道:“一地习俗通常流传多年,这地的百姓会维护他们的习俗,哪怕这个习俗再荒诞。一旦有人触碰,便会遭到人群起而攻之。”
徐福清楚这一点。
他也自认并非圣母。
但是看着妇人在跟前被烈火灼烧,却出于习俗的原因,还要死死地忍住惨叫声,何等痛苦!又何等愚昧!她们的灵魂难道不会发出嘶喊声吗?这些人真的就能眼睁睁看着昔日家人,于火中被烧死吗?
而此时那高大的男子,或许便是巫师之类的人物,他高举着手杖,从那些妇人头上挨个拍打而过,之后点在周围人的头上,大约便是传承之意了。
但是……这他妈什么鬼一样的传承方法啊?
难道他们以为烈火可以将妇人们的灵魂灼烧出来,最后由手杖抽走,再给予这些后代子孙吗?
这些子孙是如何忍得住痛苦的?
那一瞬间,徐福的脑中闪过了无数的思绪。
就将这一次也当做是修行吧……
徐福暗暗道。
“我与龙阳君打个赌。”
“什么赌?”龙阳君微微皱眉,难不成使臣还不死心?
“我便赌……我能改变他们的习俗!并且让他们百年,千年,都不再用此习俗!”徐福遥遥一指,目光凛然,与龙阳君对视。
“如何改变?”龙阳君便理智多了,何况这等小事,值得使臣如此吗?
“你且看着。”徐福也不再多言,直接越过了桑中和蒹葭二人,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朝那方走去,李斯惊了一跳,忙跟着下了车,桑中和蒹葭更是直接奔了上去。
龙阳君揉了揉额角,“真不知道,这秦国来的使臣,是当真胆大,还是有资本胆大……”说罢,他倒也没有独善其身,而是跟着跳下了车。
这头的动静引起了那边人的注意。
围住火堆的一群人,立时便转过头来,虎视眈眈地紧紧盯着徐福。
“你们还要做什么?”原先给他们指路那人,冷声问道。就好像徐福一行人,入侵了他们的地盘,令他们瞬间紧张了起来。
桑中和蒹葭则是面色更冷地看了回去。
桑中和蒹葭身上气势明显强盛了不少,那人不由得往后退了退,但是却抓紧了手中的镰刀。
徐福扫了一眼在火堆中倒下的妇人,突然指着她们大喊了一声,“糟了!你们快看!还不快将人挪出来……”
那群人却不为所动,冷声问道:“你想做什么?走开!”
徐福朝桑中和蒹葭使了个眼色,随后便又扮演起了自己的神棍,“你们可是为了让以后的耕种更为顺利?收成更好?”
那群人依旧警惕且冷漠地瞪着他,动也不动。
“你们还看不出吗?如今你们这样做,只会令你们的收成,越来越糟……几年之后,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
“胡说八道!”那高大男子站出来,高声反驳徐福的话。
徐福看也不看他,转而问道:“是从去年开始的吧……去年良田荒芜,缺水厉害,收成减少,赋税却重,你们是不是十分慌乱?这才采用祖上流传下来的习俗,决心如此为之,以换来年平顺,收成大好,是吗?”
“说,是不是!”徐福的语气陡然一转,厉声问道。
第77章
对于横的人,你就得比他更横才行。
徐福性格从来不就软,所以他相当横得起来。
面前的人便被他的气势镇住,统统朝后退了退,就在这期间,桑中和蒹葭已经上前,将火中的妇人救了出来。只是她们身上还吞吐着火舌,两人当机立断脱下外套奋力去扑打着身上的火苗。
巫师见状,尖叫道:“你们干什么?快阻止他们!这些人……这些人死了是要下地狱的!你们破坏了祭祀!你们破坏了仪式!你们破坏了整个村庄的生命!”
说得比他忽悠人还夸张呢……徐福心中暗自嘲讽。
他这才听出来,那身形高大的巫师,并不是男子,而是女子,只是她的声音太过沙哑,才会给人造成错觉。
龙阳君也从徐福的身后走了出来,他还是作女子打扮,因为身材高大,瞧上去与那巫师倒是有几分相似之感。
那巫师怔了怔,对上龙阳君那张脸,尔后高声叫嚣着:“把这些人都用巫术祭神!”
“除非你们想死!”徐福转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陡然拔高声音,厉声将他们喝止住了。
此时金乌当头,阳光正烈,若不是这边有一片林子,桑中和蒹葭就是费了老劲儿,也不可能将火全部扑灭。
妇人们身上的火被扑灭之后,便呆呆地躺在地上,嗓子依旧像是被用力掐着一样,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徐福只能瞥见妇人们微微抖动的身影。
徐福差不多能猜到为什么她们会这样。
看他们的反应就知道,古时流传下来的习俗,已经对他们荼毒太深,他们对这样的习俗深信不疑,深信通过“吃母”的仪式,就能够得到来自氏族老一辈妇人的传承,哪怕是干旱或大雨而造成的收成不好,也能顺利解决了。这样的盲目崇拜与信任,不仅将这些子孙后代变得愚昧了,就连这些妇人也变得愚昧了,她们被烈火灼烧时,甚至不敢叫喊出声来,应该是担心自己发出喊声,会是对神灵的不敬,会表现得如同反抗这个仪式,那么仪式就会遭到破坏。
她们心中未必没有悲伤和恐惧,但她们更怀着牺牲自我,献给氏族的心情,一言不发地被推入烈火。
这样的事,哪怕是在上辈子一些落后的地区,也并不少见。
她们的思维是愚昧的,根本不会有半点反抗的心思。
可这样真的有用吗?徐福嗜之以鼻。
他自称神棍,但他都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巫术”。
那巫师藏头露尾,将自己裹在黑袍之中,徐福一看就不由心生不快。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徐福也没打算对人家怎么样。巫师也就是个盲目从众者,因为有了这个仪式的存在,所以才有了一代代巫师的存在。要真正论起来害死人的,这里一个人也不干净。
这些人死不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仪式流传下去才会害死更多的人。
若是因为妇人年老体衰了,便杀死她,总有一日,这些人会吃大亏!
……
徐福收起思绪,面容冰冷,目光如炬,“这个仪式根本就是无效的!”
徐福张嘴就说这么一句话,龙阳君在其后暗自摇头,这样是不行的,这样根本说服不了这些人,反而会因为语气强硬,触及到他们的信仰,甚至直接引起这些人暴动,也不无可能。
“你胡说什么?外乡人,跑到我们这里来胡说什么?滚开!滚!”有人忍不住抓着手中的镰刀,冲上前来,伸手就要去推徐福。
李斯眼疾手快,将徐福往后拉了拉,额上隐隐冒出了些汗珠来。
谁都可以对付,谁都好对付,却独独这些人最难对付,也无从对付。
徐福巍然不惧,淡淡道:“这个仪式,有一个地方,错了……”他当然不会蠢到将整个仪式全盘否决,就算要否决,那也要建立在这些人被他忽悠住了的基础上,如果开口就否决人家的习俗、传统,这不是找骂,根本就是在找死。
那人握了握手中的镰刀,顿住了步子,“……你、你说,哪里错了?”
他们并不愿意去怀疑流传下来的习俗,但是他们会不自觉地去想,这个仪式的确没有带来变化,那会不会是习俗在流传的过程中,不小心传错了一节呢?眼前的少年,瞧上去也是富贵人家,总不至于……总不至于故意哄骗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