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国师 上(188)
“公子扶苏不过发个高热,便能给寡人染上病了吗?寡人还没有这样虚弱。”
见嬴政态度坚决,侍医也只能四肢酸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让出了踏进偏殿的路来。
侍医知道嬴政说一不二的性子,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应当识时务地让出路来,反正他劝的话是说了,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自己应当也不至于死得太惨。
这头徐福跟着嬴政进了偏殿。
突然听见宫女一声惊叫。
徐福不自觉地和嬴政对视了一眼,难道出什么事了?他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朝里走去,等走进去之后,两人却是齐齐呆住了。
扶苏躺在床榻之上,面上浮动着不正常的红晕,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的,连双眼也睁不开,他似乎听见了脚步声,虚弱地张了张嘴,但是什么声音也未能发出来,便又无力地合上了。
而那床榻边上,却有个矮墩墩的团子,穿着一身红袍子,看上去还挺喜庆,喜庆得有点憨。
宫女苦着脸,眼泪婆娑地抓住他的衣摆,“胡亥公子,可不要凑上前了,快快与我们回去吧。”
“王上。”床边的内侍见了徐福二人,面上一惊,马上跪地行礼,“徐奉常。”
胡亥听见了声音,转过头来,委屈地看着徐福,眨了眨双眼,有点儿泪眼朦胧的意思。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扶苏,似乎正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做着什么艰难的抉择。随后,胡亥还是迈动了小短腿,慢慢走到了徐福的跟前来,他伸手抱着徐福的腿,呜呜咽咽地就开始哭,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呜……哥哥……”胡亥拽着徐福的袍子,他年纪瞧上去小,但力道还真不小,徐福不得不往下弯了弯腰,“别哭,你一哭,扶苏就会被你吓得醒不来了。”
胡亥抬起手捂住嘴,两颊鼓成了包子,“唔……五……”破碎的哭声挤在他口中,乖巧的模样,看上去好不引人怜惜。
嬴政见状,看着胡亥的目光倒是变得深了一些。
他不曾想到,这胡亥倒是当真比他那父母更有情意些,小小年纪,倒也知道心疼担忧兄长了,平日里扶苏对他的好倒是没白给。不过紧接着,嬴政便心中自豪了几分。胡亥能如此明理懂事,想来那也是他和徐福教得好。
嬴政收回目光,走到了床榻边去。
胡亥抱着徐福的大腿不撒手,弄得徐福要挪动个步子都变得艰难起来了。周围的宫人见胡亥哭得正惨,谁也不敢上前来将胡亥抱走。徐福只能找个借口,让胡亥先撒手了。
“去抱一抱扶苏,与他说话,将他叫醒。”徐福低声道。等说完,徐福又觉得自己实在太高看胡亥的心智了,他年纪这样小,能完整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么?
胡亥却松开腿转而抓住徐福的衣摆,跟着徐福一起走到了床榻边,然后胡亥费力地拱起屁股,趴在床榻边上往前拱了两下,硬生生凑到了扶苏跟前去。
徐福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胡亥年幼,恐怕是很容易被传染上的,若是不小心……
徐福正思考着呢,胡亥就已经凑到扶苏脸颊边上,吐气,喷气。
徐福真有点担心,等扶苏好不容易醒来之后,一摸脸,一手湿。
因为胡亥松开了手,于是张嘴一叫,“哥哥……呜……嗝……”原本徐福和嬴政心头都罩着一层阴云,却被他这样曲折的哭的方式给弄得莫名生出了些喜感来。
也不知道扶苏是不是实在受不了,旁边搁着一个人肉制热机加自动喷泉,以及音调山路十八弯的专业哭丧小崽子了。
他睁开了双眼,将胡亥的脑袋往旁边推了推。
“父王……”
“呜呜……哥哥……”胡亥泪眼朦胧地扑了上去,矮墩的身子直接压在了扶苏的脸上。
扶苏:……
胡亥哭着哭着,还在扶苏的头上打了个嗝,胡亥牙还没长好呢,那一哭,就是泪水混合着口水。
扶苏强忍着把人给掀飞的冲动,努力忽视掉自己头发可能会被降个雨的悲催感。
徐福真担心胡亥把扶苏的脸给挤变形了,马上快步上前,拎住了胡亥的领口,但是提了一下,没能提起来。徐福不得不认识到,自己还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根本不能像蒹葭那样,轻轻松松拎人。
嬴政从背后伸出手来,几乎将徐福圈在了自己的怀里,他伸手将胡亥提了起来,胡亥哭的打嗝,他抬起手揉了揉鼻子,然后眯了眯眼经,“啊……噗嗤——”这才是结结实实地呸了扶苏一脸。
扶苏被这么一喷,还陡然清醒了不少。
“父王。”他的声音这次倒是清晰有力了些了。
宫女一脸惨不忍赌地忙上前,为扶苏擦了擦脸。
胡亥大约也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忙捂住了嘴,乖乖地被嬴政拎在手里,动也不动,一双眼乌溜溜地盯着扶苏。
扶苏轻咳一声,“父王,还是将胡亥送走吧。”
嬴政把胡亥放下来。
胡亥咕咚就摔了个大马趴下去,脸着地,屁股拱起,口齿不清地说:“不……肘……”
扶苏嘴角抽了抽,只能暂时将这个特别熊的幼弟抛到脑后去,对嬴政道:“父王,我是不是染上疫病了?”扶苏小脸煞白,但是目光却十分的沉稳,倒是很像嬴政平日里的风采。
嬴政沉默几秒,毫不隐瞒地应道:“是。”
宫人们都低下了头,顿觉揪心不已。
长公子扶苏,颇受王上看重,若是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而且那么小的年纪……怎么能被疫病给毁了呢……
扶苏反倒是豁达地笑了笑,道:“父王和老师无须担心我,幼时扶苏体弱,便也吃过不少药,有好多时候都是睡在床榻上养病的。如今区区疫病,扶苏身为父王的长子,又岂能这样轻易便被打倒呢?”
这番话若是平常说出来,肯定显得有些肉麻,但此时说出来,再合适不过。
嬴政脸上阴沉之色散去,他温和地笑着拍了拍扶苏的头,“好,不愧是寡人的儿子!”
见扶苏并没有露出意志消沉的一面,徐福就放心了,他将目光落到了胡亥的身上,胡亥还死死地扒在地面上,看上去还真不像是嬴政的儿子。徐福将胡亥从地面上抱了起来,胡亥睁着一双哭得微微红肿的眼,往徐福的胸前凑,徐福伸手将他的头挡住了,一边出声问道:“扶苏公子近日可是接触了什么污秽之物?”
“污秽之物?”扶苏不解。
“比如污水,鼠类尸体等等……”
扶苏突然间面色惨白,甚至看上去像是要作呕了一样,“……老师,那日,我、我在花园中,遇见了一内侍,将宫中养着的鱼,扒骨去鳞,还一身血污的埋进了花园里。场面实在恶心,因被我无意撞见,那内侍仓皇不已,竟然撞到我的身上。后来我、我便命人将他拖出去打死了。”
打死一个小小内侍,嬴政自然不会觉得自己儿子多么残酷,相反的,他还认为扶苏已经初具魄力了,能在意外发生之时,果决处置冒犯自己的人。
“鸡瘟?”徐福的注意力也全在那内侍的奇怪举动上。
真奇怪,好好的,在花园里杀鱼?
见徐福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扶苏马上道:“后来扶苏命人去查了一番,得知那个内侍幼年时,曾见他人因瘟疫惨死的情景,现在他听闻咸阳城中有人染了疫病,就害怕不已,连偷数鱼,都以同样手法杀死后,埋入花园。”
不消扶苏再说下去,徐福和嬴政就已经明白那个内侍做了何等愚蠢的事了。
那些鱼说不定本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却因为被扒骨去鳞后,血淋淋地埋入土中,天气炎热,时间一久就发臭了,花园中本来多昆虫,虫类携带着细菌病毒,不知道会落到谁身上去……
徐福想一想便觉得心中寒颤连连。
实在太恶心了……那场面定然是腥臭腐烂不堪的。
徐福实在没见过这样的疫病,他虽从书简中另外学了些医理和药学,但并不代表,他就能克服历史上的大难题了。不过他倒是很快想到了三川郡,也不知三川郡中,那对母女是否活下来了,若是她们活下来了,那就证明这疫病并没有那样恐怖,至少不是强大到让人无法战胜。
嬴政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朝徐福微微点头,“寡人已经命人前往三川郡,探听那二人消息了。”
徐福应了一声,“宫中侍医可有法子?”
“还要等。”嬴政招手将侍医叫到跟前来。
刚才一直充当木桩子的一干侍医,这时才有了存在感,尽管如此,他们也姿态谦逊恭谨的,在得到嬴政的同意之后,他们低声地询问着扶苏那日发生的事,还有他身上都有何处不适,待一一问清楚之后。侍医们的脸色却半点不见放松,他们为扶苏暂时开了些药,可以保他退烧,防止疫病变得更加严重。
随后他们便请求先行离开,要仔细商讨一番。
嬴政知道这些人逼也逼不出个什么结果来,便大手一挥让他们下去了。
而扶苏被盘问了许久,精神已经十分差了,眼皮都快磕到一起了。徐福和嬴政见他眼下没有什么危急情况出现,便放下了心,正要将胡亥抱着一块儿带出去,胡亥却是从徐福怀中挣扎两下,指着扶苏的方向,“嗯!嗯……哥哥……”
徐福弯腰将他放下来。
嬴政道:“胡亥公子在此处陪上一会儿,你们便带他回偏殿。”
“喏。”宫人们赶紧应了。
嬴政重新握住徐福的手腕,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徐福的手腕倒像是细了一些,“你随寡人回寝宫。”
徐福指了指胡亥咯噔咯噔跑到床边去的小身子,“那他……”他们这样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些?就这样将胡亥丢在这里?
“胡亥。”徐福忍不住出声叫道。
胡亥转过头来,看了徐福一眼,然后就趴在床榻边上,将头埋在扶苏的面前了,“和哥哥一起。”他软声道。这句话倒是难得的格外口齿清晰,就是带了点儿轻微的口水音。
扶苏因为疲累过度,已经闭上双眼了,哪怕胡亥凑到他旁边去,他也没有再睁开双眼。
胡亥不肯走,徐福也不能将他强硬抱走,说来说去,还是他和嬴政这两个大人实在不合格,整日里都是胡亥跟着扶苏同进同出,自然便离不开哥哥了。
嬴政低声道:“过一会儿让宫人将他抱开就是,小孩子很容易便睡着了,觉又沉,抱走时没有自觉的。”
徐福想到胡亥那双微微红肿的眼,点了点头,“走吧。”
不过出来之后,嬴政还是让侍医给胡亥也备了药。
同时偏殿之中还收拾了不少东西出来,都要被拿去焚烧。而徐福和嬴政回到寝宫后,也脱去了身上的衣袍,洗澡净污,再将衣袍也收拾起来。
两人一起用了饭食后,便早早一同歇在了床榻上。
从全国大旱后,两人实在难得好好休息上一回。提前在床榻上休息是徐福提出的。过度劳累会导致抵抗力下降,而抵抗力下降的人自然也容易染上疫病,他和嬴政都是要主持大局的,他们可不适合病倒,最好的便是劳逸结合,让那疫病无可趁之机。
躺下来之后,思绪仿佛都跟着倒下去的姿势,一起沉到深处去了。
嬴政很努力地找回之前的气氛,低低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如今阿福还惦记着,不能为寡人卜筮之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