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陌一直自顾自地说,他的野心自幼时就已从骨子里攀出,因为亲眼见了财富与权势的力量,于是发着狠起誓自己也要得到。
“……好啊。”温絮白的体力比过去远远不如,稍急地轻喘着,胸腔微震咽下咳嗽,“可惜我不擅长这些,帮不上你。”
“谁要你帮忙了?”裴陌嗤了一声,又觉得这话不好,像看不起温絮白似的,于是徒劳补救,“我是说……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少没事往自己身上揽。”
温絮白像是有心事,又或者是累到了,扶着车把拐过一个急弯,调整着稍许急促的呼吸,没有立刻回答。
他越不说话,裴陌越不安,担心自己跟他说这个,是刺激了被温家抛弃的温絮白。
裴陌坐在后座,绞尽脑汁,最后终于憋出来:“要不……你给我刻个印章吧。”
温絮白有些惊讶,转过头来问:“印章?”
“对。”裴陌回答他。
在裴家家主的桌上,裴陌见过那方仿佛有无限权力、刻着名字的印章,从那天起他就发誓,自己也迟早要有。
这事可以扔给温絮白。
给温絮白点事干,这个仗着比他大两岁就自诩是他哥、没事非得照顾他的家伙,总该高兴了。
……
那次绝命逃亡后,温絮白就病倒,住了半个月的院。
医生勒令他,今后绝不准再剧烈运动,更不准动刻刀。
再后来,温絮白好不容易出院,回到裴家时,裴陌已得知了他们的婚约。
从那一天起,他们的关系以一种最惨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彻底宣告破裂。
裴陌再看温絮白,已经满腔恨意,当他是裴家那些凶手的共谋。
于是这一方私印,也直到十年后他们被迫结婚、被迫共同生活在这幢别墅里,温絮白才来得及给他。
——即使是揣着剧情推演器和情绪分析仪的系统,也很难说清楚……那天站在空荡荡的一楼,对着一方印章歇斯底里爆发的成年裴陌,究竟是为了什么愤怒。
或许是因为那位得偿所愿的裴总,在看到这方印章后,终于想起自己当初说过的蠢话、发过的蠢誓。
想起温絮白过去对那个问题的回答,少年温絮白仅有一次的坦诚:被叫废人的时候,会很难过。
他实现了幼时的野望,然后用最恶毒的言语,肆意剖开温絮白的胸口,抽出温絮白的骨头。
他成为少时的他最恨的行凶恶徒
“还有一种可能。”系统买了答案,分给庄忱看,“还有其他成分。”
除了这种无地自容的恼羞成怒,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这里面还有些其他的成分。
很隐蔽,藏在潜意识深处,连当事人自己也未必发现。
……还有一种可能,那一刻的裴陌,其实是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没顶。
他终于隐约意识到,这是温絮白在履行少时的最后一项约定,这并非追忆、也不算念旧。
这是温絮白在按照和他说好的,有序地、一丝不苟地填补过去遗漏的细节,为离开做准备。
温絮白是这样脾气的人,说再见之前,他一定会把没做的事先做完。
——离开温家之前,温絮白也做过一样的事。他完成了和兄长、弟弟的所有约定,同样一丝不苟,哪怕那些约定发生的时间要追溯到幼儿园。
那个温絮白,跟人说话都不会高声、好像永远不会生气的温絮白,在临走前替弟弟揍了父亲,替兄长拆了那间满是噩梦的训诫室。
这些毫无意义的约定,其实早被温煦钧和温煦泽兄弟两个忘干净——他们被养成和每个温家人一致的脾性,冷漠理性、唯利是图,野心永远比私情高贵。
温絮白并不介意,他履约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极少有人知道,温絮白其实有极轻微的秩序强迫:每做一件事,都必须要持续到把最后一部分彻底做完,才能定义为结束。
十二岁的温絮白做完这些,然后交还名字,离开温家,在家族陵园前行礼,不再叫温煦钧大哥。
从那以后,温絮白和他们无关。
……看到那方印章时,裴陌所陡然陷入的,或许是这种恐惧。
温絮白填补了最后一点细节,即将正式退出这场闹剧,和他彻底无关。
“他害怕温絮白和他无关?”系统翻到这里,表达困惑,“这不是他一直希望的吗?”
庄忱也不能理解。
他现在很有钱,抬手又充了两百经验点,飘在工作室天花板上,和系统挤着一起看答案解析:“下面说什么?”
系统立刻翻过一页,逐字照着念:“说……用以掩盖恐惧的方法有很多。”
用以掩盖恐惧的方法有很多,比如逃避,比如推卸罪责,比如反而故意把事情弄得更糟糕。
比如暴怒。
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暴怒。
这种暴怒极为真实,因为实在太过真实,甚至连本人也深信不疑。
少年时的温絮白,博学诚挚、温厚端方,和他在一起待久了,很难不生出“喜欢”这种情绪。
裴陌无法接受,自己居然对一个虚伪卑劣的骗子、和裴家合谋的帮凶,生出这种离谱的念头。
于是他拼命暴怒,拼命逃避,蓄意将事态一次又一次推入深渊,他将这一切尽数归罪于温絮白。
是温絮白的蓄意欺瞒,让一切落到这个境地。
十余年来,裴陌深信不疑这件事,于是暴怒升级为憎恶和无底线的伤害……裴陌恨温絮白,恨得人尽皆知。
这份色厉内荏的憎恶下,是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一碰即垮的多米诺骨牌阵,是伪装成大厦的无数稻草。
是在无月无光的深夜,原来只要一方印章,就能把裴陌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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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来,裴陌的脸色难看得像鬼。
“比鬼难看多了。”庄忱飘在床头,不满这个描述,“我们难道不好看?”
“好看。”系统立刻倒戈,把这一段工作记录改成「裴陌比鬼难看多了」,“宿主,我们今天有什么工作?”
庄忱已经做好了计划:“继续寻回温絮白的遗物。”
拍卖这种事,各花入各眼,保不齐就是有人很喜欢温絮白的艺术风格。
昨天晚上,他们已经回收了一批遗物,现在那个二楼空荡干净,可以随便任人去收拾。
不会再有人能通过那个地方,妄想窥见真实的温絮白。
这样很好。
至于那个收入寥寥的支线一,庄忱打算应付着做一做。
不为别的,至少在他们找回所有温絮白的遗物之前,这个世界还不能崩掉。
“宿主,裴陌正在接电话。”系统帮他关注支线一,汇报情况,“宁阳初输了比赛。”
庄忱险些忘了这件事:“宁阳初?”
“对。”系统说,“他的状态不好,据说是右小腿抽筋了,热身环节出了问题。”
从葬礼回去后,宁阳初的电话就没再打得通。
裴陌昨天喝得烂醉、在地板上失魂落魄跌坐半宿,也很难叫人想起,他原来还有个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的真爱。
宁阳初,这是个本不该被卷进来的人。
宁阳初和裴陌是在高中认识,那时裴陌也在游泳社,宁阳初是头号种子选手。
至于温絮白,他比裴陌年长两岁,上学又早些,已经考上大学,并不和他们在一起。
短暂甩脱温絮白后,裴陌选了所离家极远的高中。
他仿佛转了性,不再出去跟人逞勇斗狠,不再混日子,把心思放在了学业上。
在庄忱的理解里,这大概代表示威,又或者是种知耻而后勇的卧薪尝胆——裴陌开始履行他发过的誓,积蓄力量、不断向上爬,为了有朝一日挣脱裴家。
宁阳初很信赖裴陌。
在宁阳初眼里,裴陌比同龄人更稳重且博学,虽然沉默寡言,却很可靠,有种不同于其他人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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