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不论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分辨不出口感,那么吃包子和服用维持生命的营养胶囊,就不再有多大区别。
副作用也不少,比如不定时发作的眩晕,嗜睡,如影随形的疲倦。
凭借人类的大脑,供给堪比超级计算机的运算量,就算是再罕有的天才,透支也是一定的。
短时间内,这种透支可以用药物弥补,维持意识的高度活跃。但再提神、再帮人集中注意力的药物,效期也终归有限。
药效过去,透支到极限的身体会收取利息。
不易觉察的利息,不像可见的怵目伤口,很难被看到,很难被注意。
它看起来很不起眼,就像是累了。
“没人不累,撑一会儿,活动活动就好了。”
客厅里光影变幻,像是在放拷贝得十分劣质的电影,声音断断续续,不算清晰:“……坚持一下。”
“庆功聚餐,再没胃口,也多少吃两口,去露个面……他们特地给你准备了惊喜。”
记忆芯片里的许云程说:“别扫大伙的兴。”
2603睁开眼睛,慢慢从沙发里站起身,黑眼睛安静,跟着许云程向外走。
系统守在电脑屏幕前,气得拿不用的数据扔那个一号主角。
可惜这只是记忆——记忆是种无法更改、无法干涉的东西,已经发生已成定局,已经留下痕迹。
记忆芯片的画面里,视野模糊,被雪花点占满,只勉强剩下些能够辨认的轮廓。
面对等着自己的“惊喜”,2603表现得不算好。
毕竟轨迹摆在那里,对2603来说,生活里连意外都罕有,更不要说惊喜,中央处理器早就跳出预测的画面。
“模仿情绪”这种事,又本来就不是中央处理器的强项。
许云程说得也有点道理。像这种事,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难免叫人扫兴。
起初是嫌隙,后来变成芥蒂,隔阂缓慢滋长,终于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蔓延失控。
做任务时相当依赖、宛如神助的轨迹预测,在朝夕相处的生活里反而成了拔不净的刺——没人愿意被看透到底掉,好像从外到内无所遁形,好像角落的沙发里,窝着个全知全能的神。
人祈求神的庇佑,依赖神的帮助。
但这种庇佑和帮助,最好遥远、最好有距离,最好不相干。
系统把声音一再调低,最后索性假装有东西压住了电脑的调节音量键,接上数据耳机。
不知道是好还是坏……记忆芯片里,2603其实看不清那些表情。
主角团一路往天上城走,势力范围越来越广,接的任务越来越难,成员也越来越多。
推算轨迹的难度已经不仅仅是几何式增长,每次任务中,使用药剂已经成了必然的选项,而任务结束后的严重透支,也在迅速消耗着这具身体。
2603用大量时间窝在沙发里睡觉,来恢复耗竭的精力。
偶尔睁开眼睛,满是雪花点的模糊视野隐有轮廓,没什么人会特地走近。
这些睡眠并不舒服,沙发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空间不够宽敞,最多添条毯子。
在昼夜温差大得离谱,夜里甚至能降到零下三十度的世界,哪怕是室内,也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冷气侵入。
一条毯子不够暖和。
……
庄忱缩在厚实的被窝里,在吃包子和赖床里抉择了一会儿。
抉择得不太成功,机器人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裹严,迎上依旧看着自己的灰眼睛:“在想什么?”
“你。”宋边霁摸摸他的额头,“为什么习惯睡沙发?”
没有发烧,机器人不会发烧,畏寒是代码里残留的、抹不掉的痕迹。
寒冷,难以分辨的寒冷,不清楚是现实还是意识。
植入中央处理器的那一场梦里,有着黑眼睛、被叫“阿忱”的少年,其实就已经走完自己的一生。
为了节省内存,中央处理器会自动清理这场太过庞杂的运算数据,但留下的痕迹依然在,从终点折回的人,其实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宋边霁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在这种如影随形的寒冷里,掌心的温暖尤为明显,仔细托着冰冷的头颈。
于是没睡够的困倦轻松又占了上风,庄忱埋在被子里,用仅剩的念头想了一会儿:“睡床太舒服。”
宋边霁问:“不能舒服?”
庄忱当然能,但机器人2603不能,2603要是太舒服了,就会醒不过来。
冤大头的收货人就会痛失一个陪伴型机器人,存着一堆醒不过来的零件,等报废的时限到了,才能看一场设定好的烟花。
太不划算了。
庄忱决定战胜睡意,撑着胳膊想要起身,却还没来得及离开被窝,坐在床边的人就躺下来。
“能教教我吗?”宋边霁躺在他身旁,侧身看着他,“怎么睡舒服。”
床很宽敞,躺下两个人绰绰有余,枕头也不止一个。
庄忱倒不是不愿意教,只是觉得这话耳熟,微怔了下,看着很老实地双手贴裤缝、一动不动躺在自己身边的人。
……找不着对应的记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没少听这句话。
好像有场梦,他也当过机器人,也被恶作剧寄到了这么个地址。
不过那次两个人不太熟,对方把他当成真的家务机器人,双方都不太适应这种同居生活,多少磨合了一段时间。
独居的程序员生活无趣,食用营养剂和营养胶囊,用家务机器人打扫和整理,使用统一的睡眠舱。
不会做饭,不会铺床,不会布置房间,不会熬姜汁可乐。
倒是很有学习精神……遇到不会的事,就会很礼貌地绕着他打转,一天问上八百遍“能教教我吗”。
按照机器人的统一设定,他们都以为共处的时间有三个月。
但过程里出了点问题,他在仓库里停放的两个月,也算在了机器人的使用寿命里。
他在第二十九天意识到这件事。
时间太紧了,他们有点匆忙,去地下黑市买菜、买面,蒸了不太成功的包子,喝了辣过头的姜汁可乐。
在这个星球特有的极寒深夜里,他们仓促看了一场烟花。
……梦也就到这里。
中央处理器的算力不受限,可以衍生出一个完整的数据世界,但人脑作为源动力,毕竟有穷尽。
按理来说,梦结束了,中央处理器就会自动删除这批数据,为后续使用腾出足够的内存空间。
……
落在眼睫上的轻微碰触,打断了剩下的念头。
年轻的机器人低下头,润泽的黑眼睛动了动,看着摸自己眼睫毛的手,也看身边的人。
宋边霁抬头看他:“能教教我吗?”
“你再睡一下,我和你学。”宋边霁说,“让我再看一遍,差不多就会了。”
庄忱还没想明白梦的事——不过这种事不急着想,有的是时间。
他这次很轻松,没什么正经任务,没什么着急的事。
居家型机器人很好说话,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倒头躺下去,卷着被子裹裹裹,变成夹心面包卷。
宋边霁看着他,浅灰色的眼睛里透出点笑。
“别笑,这样最省时间。”庄忱挺敬业,“姿势和心态都比较重要,要放松,找舒服的状态……”
宋边霁问:“我能抱抱你吗?”
庄忱的睡觉课教到一半,愣怔了下,看着近在眼前的人。
宋边霁试着抬手,把机器人连同被子一起抱过来,圈在怀里,手臂上是比平时稍紧的力道。
年轻的机器人不出声,微垂着头,靠在他胸前。
宋边霁轻声问:“会不会不舒服?”
机器人摇了摇头,很安静,不乱跑也不动,配合地被他抱着,黑眼睛睁着,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宋边霁摸摸他的头发,低头看那双眼睛:“在想什么?”
“在想……2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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