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鹤春闷闷不乐:“你这样我跟着疼。”
秦照尘闭上眼,把他的小仙鹤抱进怀里,这次抱进来的鬼魂接了生人阳寿,只是凉润如水,并不刺骨。
“不是梦。”秦照尘抱紧他,低声问,“是什么?”
时鹤春摸摸他的发顶。
……是落在这片红尘里的一颗心。
大理寺卿非要刨根问底,一尺厚的问题,追问出一个鲜活真实的时鹤春。
“你……这么想吧。”
时鹤春拢着他的小师父,额头贴额头:“神仙下来历劫,你我是这里头的一世,我本来该走了。”
照尘小师父慧根深重,将他藏在怀中,蹙紧了眉替神仙担忧:“神仙分了颗心给你?”
时鹤春低头,按了按胸口。
“是,也不是。”他说,“我是这颗心……”
疼过、难熬过、寒意无边过,可也快活过。
那时候两个人藏在被子里,看着太阳从云层里出来,金光镶在云边上……就觉得日子真好。
这样的好日子,原本怎么都过不够,过多少天都高兴快活。
有一颗心,被那些一尺厚的问题一扯,就骨碌碌滚出来,掉回红尘。
他们还有十五年,不长不短,不难熬。
是好日子。
“好了。”时鹤春扔下银子,紧紧抱了一会儿他的小秦师父,舒了口气,“去照尘寰吧,秦大人。”
秦照尘问:“照谁?”
“照尘寰啊。”时鹤春愣怔,探头看外头——中秋月圆,好风好酒,确实不是上朝的时辰。
时鹤春从善如流,改口并举手:“照我。”
大理寺卿自己可做不出这种梦。
秦照尘一动不动凝注他,到这时终于有了笑,眼底溢出暖色。
他握住时鹤春那只手,把一小团漂亮鬼抱起来,快步出门,想去给鬼差兄介绍。
风过影摇不留痕,桌上一坛千金好酒,红封做贺礼。
明月朗朗,庭院已静了。
第48章 番外:倘有来生
一只鬼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时鹤春活着的时候, 手疼脚疼身上难受,天气一变就难熬——如今彻底不同,自然要飘个够。
于是, 秦照尘每日做得最多的事, 就是仰着头往上看, 在每根房梁上找晃着两条腿、神气到不行的小仙鹤。
……一来二去, 日子久了, 长年伏案的大理寺卿,居然觉得肩颈比过去轻松很多。
“早跟你说了。就该跟我出去,多翻墙、多透透气。”
时鹤春披着他的外裳, 手里拿着几份卷宗,翻得哗啦哗啦响:“又耽误不了什么事……”
的确耽误不了什么事, 毕竟探花郎一目十行、惊才绝艳。
大理寺卿审一桩案子的功夫,时大人已翻完边上的十四、五份卷宗,将没什么用的拎出去, 堆在了暖榻边上。
秦照尘搁下笔, 在灯下认真看他。
时大人审阅到第十六份, 翻了两页,警惕抬头:“看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
大理寺卿攥了攥袖子, 走过去,给十分辛劳的时大人捏肩捶背。
时鹤春第一次见有人给鬼揉肩的, 看秦大人一脸严肃, 也勉强忍住了不笑, 稍稍凝实身体。
“我都回来了, 怎么还一脸心事。”时鹤春抬手, 按了按大理寺卿的眉心,“放心, 我不走了。”
毕竟照尘小师父的一半阳寿还在他身上。
四十五岁……实在算不得久,按时鹤春的脾气,其实想给秦大人弄个长命百岁。
但转念一想,活得久未必快活,长命百岁也未必就是好事。他们这样过上十几年,一并去奈何桥,那也很好。
秦照尘点了点头,释开神色:“我知道。”
他皱眉皱惯了,想些什么就忍不住,不是有意摆这份脸色……秦照尘只是在想,原来他的小仙鹤过去暗闯大理寺的时候,就是这样。
看起来仿佛是很逍遥,半躺不躺地靠在榻上,抱着半人高的卷宗翻,隔一会儿就揉揉眼睛。
可这是十几份卷宗,十几份下面送上来的案呈——有的错综复杂、有的废话连篇,也有的阴阳笔法隐情无数。
那些年里,时鹤春定期就来晃悠一趟,从头到尾看一遍,就都顺手给他理清楚,分门别类扔成几堆。
以至于在时鹤春被抄了家、罢了官,病得重了没力气再去大理寺以后,大理寺卿才知道……这些卷宗本来全混在一处,乱得人看了就头疼。
“木头。”时鹤春扫了他两眼,就猜出大理寺卿的心思念头,“我那是去探听消息的,方便我拿捏把柄敲诈……说了你也不懂。”
时鹤春当奸佞,为了能痛痛快快花钱过好日子,当得其实挺兢兢业业、专心致志,仗着和大理寺卿私交甚笃,没少来这里乱翻。
翻都翻了,想要的也知道了,顺手整理一二,查几个大理寺卿查不清楚的悬案,算什么大事。
“别老想以前的事。”时鹤春神色认真下来,抬手抚秦照尘发顶,“你要总这样,我嫌你无趣,自己跑出去玩了。”
大理寺卿立时将念头清了,给他的小仙鹤奉茶。
时鹤春挺满意,知道这是明镜高悬的官署,也不闹着要酒,逍逍遥遥捧一盏茶浅斟细品。
小秦师父如今还学会了申冤,犹豫片刻,敛衣在他身旁坐了,低声解释:“没总是想。”
也没总是想,这些天就想了这么一次。
还是因为时鹤春披着他的衣裳,这么靠在榻上……叫他觉得日子太好。
日子太好,有时就会叫人忍不住恍惚,想起过往,想起当初错失的遗憾。
想他过去,倘若不那么恪守规矩,像如今这样,天黑了还不回家、就待在大理寺堵门……就能堵住一只小仙鹤。
一只小仙鹤喝了会儿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相当顺腿地挪过去,靠在了大理寺卿肩上:“堵我干什么,吵架?”
就算有再多理由,时鹤春也是来偷翻卷宗的。
真在门口撞见了,肯定少不了又要吵得天翻地覆——大理寺卿不给看卷宗,时大人气得走来走去,记恨照尘和尚脑袋迂直不会转弯。
“也没什么不好。”秦照尘说,“时大人气着了,就将下官绑上。”
过去秦照尘怕和时鹤春吵,总是避开,到了后来才明白……能吵吵闹闹,也是好的。
吵到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不会转弯的照尘和尚落下风,被气坏了的时大人绑在凳子上,被迫听时大人的吩咐。
不听就不给解开。
时鹤春听他这么说,也生出来兴致,索性真幻化出绳索来,像模像样捆住大理寺卿。
“我可不做亏本生意。”一小团漂亮鬼从衣服里钻出来,飘到半空,让灯火闪了闪,“不陪我出去玩,别想松绑……”
“陪。”秦照尘点头,“时大人要往什么地方去?”
这份坦荡反而叫时鹤春惊讶,忘了继续装鬼吓唬人,半信半疑飘下来:“真的?”
秦照尘被他解了绑,伸手抱住飘下来的小仙鹤。
他空出只手,取过时大人手里还捏着的第十六份卷宗,工工整整码放在一旁:“真的。”
秦照尘拢着时鹤春,只觉怀中凉润如水,低头时就对上那双清凌湛澈的眼睛,心神不觉摇动,竟是不剩半点秉烛夜办公的心思。
大理寺卿闭上眼,将那一份恍惚压下去,低声求:“时大人,带我出去,透透气。”
这三年来,秦王殿下最大的进展,就是把“大人”、“时大人”念得柔和轻缓,珍之重之,再不像过去那么冷冰冰。
时鹤春就愿意听了,被哄得扬眉吐气,高高兴兴,耳朵甚至还有点红。
从小到大,时鹤春都最喜欢听好听话,怎么会不喜欢被叫“时大人”。
一句话百样说,这是秦照尘很久以后才想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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