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及小厮去通报,我入户穿堂,惊得几个女眷咿呀叫,约莫是沈识微他娘的婢女。
到了内室时,却见沈识微端坐如钟。
居然正在吃东西。
我虽不认为会看见他正锤着枕头哭,但也想不到他居然在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时段用饭。
他抬抬下巴示意我也坐下:“秦师兄要用点吗?”
我干笑道:“这么早就饿了?”
他吃东西挑剔精致,但现在桌上全是大块牛肉之类扎实食物,看着也不甚讲究,但分量极足,够三五个人吃的。
沈识微恶狠狠嚼着嘴里的东西:“若不多吃一点,伤什么时候能好?”他吃相本极斯文,食便不语,但现在不仅和我讲话,手边还杯盘狼藉,汤汁溅得到处都是。
沈识微上回受伤还是迎战那鸟德,我和他斗智斗勇才能劝他吃点东西。现在却这副饥餐胡虏肉的模样,也不知该是忧是喜。
我看看拦不住,只能替他盛碗汤,他也没看见,只顾凶狠地撕咬着肉:“秦师兄,回归云的路上我不是告诉过你,这段时日别和我太亲密了么?”
要不是答应了他,那天我早就要大闹校场了。
我道:“但我不明白。”
他道:“哈,总有一天……”
我接着说完:“但我不明白,这种时候不让我在你身边,你还要我这个男朋友做什么?”
他一滞,勉强把嘴里的东西咽下,饿死鬼般又去挟下一块肉:“秦湛,我是喜欢你。但我只想过和你同富贵、共欢喜。”
我皱起眉:“所以要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道:“有些事你要是知道了,就算恨我怨我,也和我拆不开了。”
他的筷子悬在空中,突然狠狠抛下,空手去抓一只整鸡:“我不想和你变成这样。”
那锅鸡还架在小火炉上,腾腾冒着白烟,他像不知道烫,不仅抓在手里,居然还往嘴里送。
我再也忍不了了,一把打掉他手里的东西:“回到归云我就觉得不对劲!为什么沐老八屁事也没有?为什么这段时间你不来营里?为什么你不去看看薛鲲?”
卢峥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今天居然开会时睡着了,这些天他弄得自己眼圈乌青,也像个病人。
“沈识微,薛鲲活不了了!你师弟填了两条人命进去,就这样你还不肯说?”
他本一言不发,只望着落在桌面上打转的那只鸡。听到薛鲲的名字,他的眼角忽然又抽动了起来。
沈识微掏出手巾,擦干净手上的汤水,他的手掌果然起了水泡。
“你还猜不到?我大概不是沈霄悬的儿子。”
第92章
从前有个小少爷,清秀漂亮,聪明伶俐。
娘亲有个美丽的侍女,对谁都冷冰冰,唯独与他说话时会笑眯眯。家学的蒙师是个孤僻名士,谁也瞧不起,但从来没打过他的板子。庄子里那个传说武功高得吓人,但也丑得吓人的老食客,也会偷偷塞给他一把在山上捡到的板栗。
大人们都喜欢小少爷。
因为小少爷会说侍女比今天遇见的官家小姐还气派,课下背熟了名士当年洛阳纸贵现在却无人问津的诗文,还会记得给老食客带去他家乡才有的糕饼。
大人觉得小孩子好骗,小少爷却觉得大人最好哄。
但有一个人,小少爷却从来哄不了。
那就是爹。
爹是个大英雄。
爹练成了谁也练不成的神功,杀过谁也不敢杀的恶人,娶了谁也比不上的美人。
坐在城里,北方来的真皋官儿也要对他低一低头;行在路上,杀人越货的响马反要护送他们的车队三十里。有可怜人求助他,爹从不推诿,把老人弱女从尘土里扶起来时,他脸上的笑就像慈父孝子。
但大英雄从没给过儿子笑脸。
爹从不问小少爷的功课,也不管他的拳脚。爹从不骂他,但也没夸过他,在家里时爹几乎没和他说过话。只有和别的师兄弟在一起时,爹才会叫他的名字。
爹还会叫他:“你来,把这一式演给大家看看。”
这没什么了不起,蒙师也总叫他解别人解不出的经。但走到校场中的那一路,小少爷总忍不住挺起胸,让后背也挺得标枪一样的直。
他告诉自己,大英雄就是这样。
大英雄绝不会追着儿子揍,也绝不会抱儿子去掏树上的鸟窝,大英雄更不会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喋喋不休夸自己儿子聪明。
大英雄也不会对着儿子笑上哪怕一回。
有一年爹带他回了老家。
老家又远又穷,老家有个傻子。
小少爷有许多师兄弟,但都没有傻子好玩。傻子挨打了不怕疼,被骂了也不太恼,有时气极了满地打滚,但一说带他去抓虫,他马上就会爬起来。傻子有时也会瞪大了眼睛听他说话,这会儿小少爷不用一字不错的背书,也不用一步不乱的练拳,不论他胡说八道什么,傻子都听得津津有味。
小少爷觉得傻子真可怜。他这么蠢,这么脏,除了他爹娘,还有谁会喜欢他?等小少爷一走,傻子也只好自己一个人去抓虫子了。
傻子听得扑通扑通掉泪,突然啊啊叫着跑了。
傻子扯着婢女的罗裙擦鼻涕,晕头转向差点掉进井里,最后在地上蹬着腿哭着要爹娘。
他那个俗里俗气掌柜一样的爹没有被哭出来,来的是小少爷的爹。
大英雄把傻子抱起来,替他擦干净手脸,却还不放他走,而是一本正经告诉他何谓男女有别,何谓男儿有泪,何谓千金之躯。
小少爷真不明白,傻子哪里听得懂?爹为什么要和一个傻子说这些?你看,果然,傻子无聊地打着哈欠,咧着大嘴,嘻嘻笑着跑开了。
傻子头也不回。而爹站直了身,却望了傻子的背影许久。
这是聪明的小少爷第一次生出蠢念头来。
他猛然想到,是不是他一直都想错了?是因为他太聪明,太会讨大人喜欢,所以爹才对他不闻不问?要是他也像傻子一样闯祸,爹是不是也会伤脑筋,跟他一条条讲道理?若是他一身脏污,爹是不是也会蹲下来替他擦一擦?
这蠢念头日里夜里跟着他跑,就像傻子跟着他跑一样甩不掉。
小少爷终于做了一件让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情。
爹在靠水的阁子里读书,小少爷摩拳擦掌,拔下了沿渠的一株花木。他从没做过这种事情,真不知该怎么办,顺手把花木丢进了渠里,花根下带着一团泥土,惊起“咚”的一声水响。
但爹没有抬起来头。
小少爷有点害臊,心想再试最后一次,爹还是不理他,就再也不做这种事情啦。
“咚”,他踢了一块太湖石下水,“咚”,接着又是更大的一块。
对岸草丛里的野鸟惊得飞了起来,死里逃生的虫子跳进水里。
但爹还是被书粘着眼睛。
最后这块太湖石有小孩半人高,小少爷得用上肩膀去推。
一,二,三!还差一点!
他料不到石头根下的泥巴早就松开了。
“咚!!!”
爹终于站了起来。
爹走到窗边。
太湖石还斜斜杵在岸边,落进水里的却是小少爷自己。
水涌进他的鼻子和嘴巴,他越想往上游,水就越凶狠的盖过他的头顶。奇怪,就是在校场上扎一早上的马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手脚酸软。为什么现在这么快就没了力气?
肺里针扎一般疼,他只有拼命瞪大眼睛。
透过厚厚的水面,太阳亮晶晶的,那只盘旋的野鸟露出了白肚皮。
一片片树叶随着水波一漾一漾,而爹还站在窗后,连手里的书卷也舍不得放下。
爹看着他,又像没看着他。
爹看着他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
就像看着一块太湖石。
第93章
滴答,滴答。
被我打落在桌面上的那只整鸡不甘寂寞,汤汁一滴滴打在地上。
窗外是一轮艳阳,不知为何,这一刻所以的蝉都不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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