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百姓先出城,曾铁枫一定磨破了嘴皮,是天大功德了。道理我都懂,但眼看主人被赶出家门,我自己还是抢匪一头的,如何不心烦。
叶镥锅呼哧呼哧爬上城墙,大声招呼:“秦公子!开宴了!刘王到处找你呢!”
刘打铜此刻得意,绝不让金榜题名。占了县衙,抓了城里两个厨子,抢三军一步,先犒自己和管理层。
我作为生擒混天星的头号功臣,虽坐在主席台,但很难融入团队气氛。
诸将一杯接一杯来敬酒,我也一杯接一杯接来往肚里倒。可恨秦湛酒精抗性太高,我本体只得三瓶啤的量,现在不知喝了多少杯白的,居然只是有点迷糊,想浇个愁也办不到。
刘打铜已经高了,正情真意切地搂着曾铁枫:“曾军师,你就是我的命啊!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在山上我骂了你,那是急疯了,现在后悔得要死!我给你陪个罪!”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曾铁枫拽不住他,也只好跪了下去,两人在地上搂做一团。
隔着大桌,沈识微与一个混天星的旧部不知在谈什么,对方边说边抹眼泪,沈识微跟个调解类电视节目主持人一样抚慰地拍着他的背。虽生擒了混天星,但曾军师只收拾了他和几个死党,不然刘打铜怎么拿得下这四千多人?要再肃清,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还有刘打铜的两个熊孩子。都是狗都嫌的年纪,挥舞着不知哪个醉汉脱下的剑,摔盆打碗,绕着大厅一圈圈疯跑。我试图制止,还被哥俩一左一右跺了一脚。
所有人都醉了,我还醒着做什么?
突然听见有人怯生生唤:“秦公子!”一转身,见是叶镥锅,十根粗黑的手指恭恭敬敬地撮着一只小酒杯:“不晓得能不能敬秦公子喝这杯酒……”
叶镥锅如今虽是刘打铜的亲兵,但这种场合绝轮不到他上席,众人喝得人仰马翻后,他才能大着胆子来敬这杯酒。
我接来一气喝干:“老叶,你这么客气不是打我的脸么?还记得我说过要请你……”想起这酒也不知刘打铜哪里弄来的,怎么也算不上我请的客,倒是我包袱里有出门时带着取暖的酒,还剩个半囊,便道:“咱们不喝这个,我有濯秀带来的好酒,好好请你喝几杯。”
说着要去拿,叶镥锅忙把我往凳子上按,一叠声道:“我去拿我去拿!”我唤了两声没唤住,目送他一溜烟跑了。
沈识微踱了来:“秦师兄和老叶叙旧呢?”一边拿脚勾张凳子坐下。“有件喜事要与你说。”
我问:“什么?”
他道:“刘打铜问你我有没有妻室,他还有没出嫁的妹子呢。”
……这是我的故事苦海回头,终于要往起点去了?
我噗嗤笑了:“行啊,妹子漂亮吗?”
沈识微遗憾地摇摇头:“你说呢?刘打铜的妹妹,能漂亮到哪里去?”
他面色如常,眉眼间带点饧涩,也不知醉了还是没醉,眼角那一丝若有如无的桃红倒是漂亮得紧。
虽说晚了半场,我腹中酒气也开始慢慢上涌,一时管不住自己的嘴:“你有妹妹吗?”
沈识微一愣:“什么?”
我嘻嘻笑道:“要你有妹妹,那一定漂亮。你师兄还没妻室呢。”
沈识微长叹一口气:“可惜。秦师兄忘了我也是独子了?”
我斜觑着他那张小白脸,也叹了一口气:“你要不是独子是独女多好……也漂亮。”
他要是个姑娘,先不论漂不漂亮,就这冲傲娇大小姐属性,我一个钉宫病患岂能不收了她。第一次见沈夫人,我纳头就拜,口称岳母,何必在师娘和婶儿之间纠结?
沈识微的眼波转来,那抹桃红也在漾动:“秦师兄要是个女人也不错。”
我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我要是女的还能看吗?”那不成了大神樱了?
沈识微居然沉默了片刻,好似真在思索这个问题。最后他挺认真地答:“我不嫌弃。”
这下就能确定了。这家伙的确是醉了。
叶镥锅去了半天终于复返。约摸不好翻我的行李,把整个羊皮袋子都拎了过来。我的酒劲越发上头,也不顾肮脏,接来往地上一摊,刚打开袋口,不知带出个什么白色的东西。
定睛一看,是那日我随手揣进袋子里的牵衣糖。
我伸手去逮,没抓得住。那半颗糖跳了又跳,滴溜溜蹦到沈识微脚边,撞着他的脚背上才停下来。
沈识微靴子的滚边像雪一样白。
虽说我弯腰背对着他,但我知道,他一定看见了那颗糖。
也一定正看着我。
要不要捡?
啪!
一只脚踩在了糖上。
我不由叫了声“哎!”,可惜已经晚了。刘打铜的两个熊孩子叫唤着:“杀你个鸡犬不留!”噔噔噔跑过,老大一脚正好将那糖踩成八瓣,老二紧跟着,把碎糖踢了个挫骨扬灰。
我伸出的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就见那双白滚边的鞋子向我走来。我好生尴尬,忙收回手,装作去找那囊酒。却听见沈识微道:“秦师兄还留着?”
我不敢答话。
他接着说:“其实也不用。你要喜欢,回濯秀我叫厨子……”
我的心越跳越快。
这个话题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借着酒劲,慨然道:“沈师弟,我有个主意!”暂且抛下叶镥锅,站直身:“你我共过患难,又互剖过心迹,你对我这么细心体贴,我其实也很喜欢你,你看,要不我们……”
沈识微也不看我,瞧着手里的酒杯,淡淡说:“我们什么?”
他的神情和那日盯着纸签时一般宁定,好似泰山崩于前亦不改色。
我硬着头皮,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我们结拜成兄弟吧?”
等待沈识微回答的这段时间,一定是我毕生最尴尬惶恐的时刻。
他今天着了件黑色夹红的外衣,无论从外观还是当下的情形,都让我联想起一座沉默的火山。
叶镥锅鼓着掌跳起来:“好呀!这是大好事!”
沈识微也说:“没错,甚好。”
我小心翼翼去看他的脸。他脸上波澜不兴,既没有反讽,也不像暴风雨前的最后平静。
他看向我的眼睛,温和笑道:“我也一直有此意,就按秦师兄说的办吧。”
我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忙强笑起来:“是吗?这就最好不过了,哈哈哈。”却觉嗓子干得像吞了把沙子。
沈识微却兴致勃勃地继续道:“结拜这种事情,本就该凭一时的热血,按我说也不用挑什么黄道吉日了,不如便是今天吧。”他顿了顿,在掌心转着酒杯:“虽说如此,也不能过陋。这城里三牲香烛一时未必能找到,但至少要只活鸡,我怕等会儿刘王找我有话,只有请秦师兄走一趟了。”
叶镥锅道:“不用劳动秦公子,我去就是,我去就是。”
我忙把他拽住:“这怎么行,我去我去,这才心诚!”一边逃也般往外跑。
临出门,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眼沈识微,只见他果然去找刘打铜说话了,一眼也没往我这边瞧。
走在无人的高坞大街上,我觉得自己机智极了。
这张兄弟卡发得太是时候,既能保住友谊,又能保住性向。
唯一没料到,就是沈识微会一口答应。
我本该一身轻,但不知为何却并不觉得高兴。
不仅不高兴,还觉得心里跟这空城一般寂寂荡荡。
原来人家没有歪心思,是我龌龊了?
这念头一起,就再也停不住,像口没油的大锅,把我的心干滋滋煎着。是啊,以沈识微的能耐,什么姑娘不是手到擒来?假设他真喜欢男人,也不能看上我吧?
待我用箩筐提着只大公鸡般回县衙时,天色已近黄昏。
我磨磨蹭蹭,不好意思闯空门是其一,其二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那么快见到沈识微。
等进了县衙,正如我想,宴席早就散了,连叶镥锅也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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