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壁上贴着告示。竿下虽立着衣衫褴褛的小吏,但看来也不认识字,全靠几个衣冠稍济楚点的渡客大声读给众人听。
我繁体字认不太全,算个半文盲,也想上去听听。却被沈识微一巴掌揪住,满脸不耐烦道:“别去看了,我说给你听,杀了几个强盗罢了。”
你要没去看,怎么知道杀的是强盗?
不许百姓点灯虽可恶得紧,但我肚子里骂两句也就完了,没必要非对着干不可。我把他丢下,转身往河边钻去。
渡口也结了冰,船工划着小舟,用木槌和撬棍拼命把冰面敲碎。之前我也疑惑过结冰了如何渡河,万没想到解决方式如此简单粗暴。
问了问旁人,说是我们运气好,渡船一天两班,这第一班上午过去了,就快回来了。
河边人畜夹杂,粪与汗的臭味浓稠得几乎肉眼可见,贴着地表翻腾。但比起身后那散发鱼腥的死人头,我几乎是贪恋这股春运火车站的气息。
好歹是人和生命的气味。
突然有人重重一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叶镥锅正龇着一口烂牙对我笑:“刘小哥,你们不是要去归云城?”
我胡乱打个马虎眼:“临时想起拓南还有点事儿没了,怕要折回去的时候再到归云了,老叶,咱们又能结伴了。”
好在他此刻正有别的兴奋事,也不深究我的说法。叶镥锅把手朝那人头处一挥:“看见了没?我刚刚数了数,足足八十九颗脑袋!”
我道:“说是杀的强盗?”
叶镥锅不屑一顾:“强盗?这满地逃荒的,谁没当过回把回强盗,我都抢过几个霉饼子。这可不是强盗,强盗在他们面前,还得叫声祖宗!”他压低声音:“这可是造反的!”
我精神一振,猛扭头寻找沈识微。
沈识微就站在我身后半步开外,盯着枯寒的远山,装作没听见我们的话。
欲盖弥彰个什么劲!
我压住砰砰乱跳的心脏:“造反?哪路人马?”
叶镥锅道:“不是乌梗鹞子窝的人,就是对面拓南刘打铜。别管哪路人马,但这些大爷做的事,把脑袋挂在那儿也不冤。”他吞了口唾沫,再把我往他身边拽了拽,满口热气直喷到我脸上:“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小半个月前,拱北平章事的小衙内在家门口给人剁成了饺子馅,他们干的!”
晴空里响了个霹雳,我只觉自己被炸得结巴了:“你,你说什么?”
叶镥锅眉飞色舞:“你没听人传过?这小衙内出去打猎,前呼后拥带了百十个好手,一下官道就遭了埋伏,好几天才给人找着,都被剥得赤光溜溜,砍成七八段。咱们讲究个全尸,真皋老爷讲究的是腔子里那颗心,这百把号人被砍成七八段不说,腔子里的心还都给剖了出来,不知丢到哪里喂狼了。嘿嘿,你说,做了这么大的案子,把脑袋挂在那儿值不值?”
我早听不进去他扯淡,满嘴干涩,扭头往挂人头的地方去。还没跑出两步,就听沈识微在我背后厉喝:“站住!”我回过头,他的视线如利剪般刺来:“他说的是真的。”
我喊道:“可是……!”
沈识微也不理叶镥锅诧异,大步上前,把我拽到无人的角落,我气哼哼甩开他的手:“你刚才看了告示了?”
沈识微面如止水:“是。”
我道:“沈识微!你居然不告诉我?!那挂的是什么人?是,是……”
沈识微摇了摇头:“我仔细瞧了人头,倒是没见认识的。”
我道:“就算有,人数也对不上,那天哪儿来的八十九个人?莫非真是反……”
沈识微冷笑道:“那倒未必,真是叛逆,哪有那么好抓。贵官的儿子死了,一时又拿不着凶手,监狱里总有囚犯可以凑数。还不够,最方便不过就是这遍地可杀的流民。既能得赏,又能儆众,何乐不为?”
“艹他妈!”我大喊起来:“可人是我……”我见有人朝我们这边看来,如吞了块红炭般吞下了音量:“可人是我们杀的啊!”
沈识微眼皮也不抬一下:“这又如何?秦师兄要去投案?”
我只觉有把匕首在我肚子里搅动,艰难发问:“为了这小胖子,官府杀了多少人?”
沈识微看看我,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三百七十二。告示上写着,三百七十二贼子杀六十四真皋勇士。哈哈,秦师兄,你我二人抵得上三百七十二人,也算有万军之勇了吧?”
第36章
一个瘦骨嶙峋的牛屁股就凑在离我脸不到半米的地方。牛尾巴甩来甩去,几乎要把牛粪星子甩到我嘴里。
但我连侧过脸去避一避也懒得。
平底木船吱嘎作响,拉满了过江的人和牲口,船舷吃水极深,慢得像已冻在了江里。
我的心也像这艘老木船一样沉沉欲覆,从船底下流过的不是血液,而是烧红的铅汁。
噼啪一声,牛尾巴又是行云流水的一鞭,粪星四溅,有几点直向我飞来。
有人伸手拽了我一把,粪水掠过船舷,落进了冰河里。
沈识微奚落道:“秦师兄把魂丢江那边了?”
我打开他的手:“别招我。”还是继续盯着牛屁股,只觉沈识微的眼神在我脸上乱爬。
我暗下决心,这孙子要是接下来说点什么难听话出来,就是不顾翻船我也要和他打一架。
沈识微低低叹了口气。
我听见他道:“若你早知道要用三百七二换二十,你就不救了对不对?”
我听得一怔,也不知他是何用意。
沈识微见我不答,又道:“对不对?”
我的指甲陷入了掌心,舌头断在嘴里,说不出对,也说不出不对。
沈识微道:“秦师兄啊,我怕你那天晚上还是要回去。”
他侧过点身,紧盯着我的眼睛。我避不开,也只得回望过去。
认识了这么久,我还从来没认认真真看过沈识微的眼睛。若不是嫌这双桃花眼咄咄逼人,就是恨它笑里藏刀,结论总是我想揍他个乌眼青。今天倒是我第一次发现,这双眼也能这么宁定,不是反射着山火,而是倒影着霞光。
他道:“既然我选了一定不去救,那你就选一定要去救吧。”
他又道:“既然你一定要去救,那现在还想不通什么?”
莫非他这是在开导我?
我心中一动,张张嘴,但没说出话。
约摸是我的表情太过震惊,搞得他也尴尬起来。
沈识微脸上微微一红,咬牙骂道:“你是救人的人,不是杀人的人。你他、他……你婆妈什么?”
虽然最终还是没能说得出口三字经,但这也是我认识沈识微这么久,第一次见他试图带脏字。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转身把大半个身子都探出船舷。船工在身后一连串地喝骂找死,我也不理,把冷得刺骨的浑水浇在脸上、吞进肚里。
我昂起头,甩得自己和沈识微身上都是水:“你说的对。这他妈的又不是我的错!”声音颇大,惹得旁人都转过头来。
自从到了这个世界,这大半年时我都过得迷迷瞪瞪。
前半场看着适应良好,不过是全没有一点办法,只能当鸵鸟。离了久安后,我把脑袋从热砂里拔了出来,见了地狱般的惨象,但那也终归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直到那夜突围,一路见血,我才像个弥月婴儿遭雷霆之震般醒转,发现这个世界这么凶残而血腥。
可再狠再冷,还是缺那么一点真。
我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置身事外。虽不冷眼,但总在旁观。
要打个比方,那就是大侠不能重新来过实在吓人,但这终究是个游戏。我虽操纵着秦湛虎口脱险,但脑子里始终有个小小的我,遥遥地在地球上的出租屋里搓着键盘和鼠标。
但当我把冰水从头上甩落的这一刻,我终于和这个世界魂魄合体。
这虽不是我的国家,也不是我的民族,但却总也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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