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行军当真苦不堪言,汗水滚过热锅般的盔甲表面,“刺溜”一声就干了,只留下一道青烟。好容易遇见一条小河,我见不停有兵卒中暑,便吩咐饮马休息。
我刚找个树荫坐下,解了上身盔甲,折了枝树枝使劲扇风。忽听营中喧哗,几个校尉半架半拖来一个人。
来人满脸黄土和血,一路拉着警笛般大喊:“接敌!接敌!”
我霍然站起:“敌从何来?”
我们现在走的这条大路在鹦鹉峡和归云城之间,也属望海道的一部分。鹦鹉峡一直囤着防备真皋援军的水陆重兵,且沈识微在我前面一天的路程,有什么敌人能越过他们让我碰上?
那报信的小卒早喊破了嗓子,嘶声道:“前锋遇敌了!向将军中伏了!”
等我带着援军向前追赶时,我才发现向将军不但中伏了,还他妈的中邪了。
按道理,他既遇袭,就算不且战且退也该原地等援,但向彪子却像刹车坏了一般,竟然反而还在往前冲。
前行的路上满是尸体和残敌。
向曲的队伍就如一头在荆棘丛里狂奔的野兽,血肉被一片片地撕掉。
而越往前走,这荆棘帐就越厚越重,连我也举步维艰起来。
哪来的这么多真皋人?兵马整肃,绝不是游击队,舍生忘死,如肇先生梦中的猛士。
最奇怪的是,他们一身缟素。
真皋人志哀也穿白,按汉人的说法,眼前这些敌人个个都是披麻戴孝。我们好容易抓到几个活口,但什么名堂也问不出,俘虏被打得倒在地上,还要趁乱咬身边战士的腿,在盔甲上崩掉自己的牙。
大路执拗,只得一条,前方群山倾碾,把原本宽阔的望海道逼得小肚鸡肠起来。我领着马军追赶向曲,把队伍也抻得越来越长,犯尽了行军忌讳。
但现在停下,向曲怎么办?不停下来,会不会把这两千人都葬送了?
我越是拼命想做个正确的判断,贼老天却越是要为难我。
高山终于合围成一个窄谷,向曲留下的痕迹一路冲进了谷里。
我喉头苦水翻腾。这地形就是正常行军也要加强戒备,以免山壁上有伏。向曲这疯子,见了这样的套居然还往里钻!
他是钻过去了,还是折在里面了?
那我钻不钻?
地气摇曳,目力所能及的地方,倒卧着一匹受伤的军马,一声声喷着响鼻。
黄二师兄也苦着脸打马靠过来,我叹道:“黄师兄,怎么办?”他似被吓了一跳,忙堆起笑脸:“秦师弟是主将,当然秦师弟说了算!”
我知道他这时绝不肯担责任,苦笑一声,唤过折首旅的战士,吩咐他们带着虎爪弩和长绳上山崖探路。
等会儿追上了向曲,我非打断他的狗腿不可!
我们跟着折首旅的平安哨,小心翼翼地进谷。向曲这支前锋的痕迹越来越淡,好像一道精疲力尽的血流,终于被沙地吮干了。
日头也越来越偏,但天气却越来越热,像日头也观战观得热血沸腾。
忽然头顶的哨声变成了刺耳的两短。与接战哨同响的是山呼海啸的“赤突剌”!真皋话里的“冲锋”!
如浪如堤,我们终于和一彪真皋军撞在了一起,不知道是谁能摇撼谁,谁将粉碎谁。
山谷狭窄,真皋敌将冲在最前,只一瞬就闯进队中。
好一条巨汉!连他那匹黑马也比寻常的军马高出几掌。他的盔甲被斩裂了,索性袒着左胸,横捆着一束白绢。他挥舞着狼牙棒,黑马奔过的地方掀起一路血浪。
我大喊道:“都让开!”挺戟迎上。
当啷一声巨响。
我用戟拦下了狼牙棒迎头一击,利齿上的挂着的血肉受震,大雨般落在我的脸上。
交锋一错便过,他一击不中,狼牙棒顺势向我战马的脖子上砸下。连畜生也知道是拼命的时刻了,我的坐骑长咴着撞向他的黑马。趁这片刻的颠簸,我挥戟横扫他赤裸的侧腹。
那敌将巨大的身体异常灵活地反缩,抓住戟首向后一带,将戟杆挟在腋下,肌肉虬结的手臂大蟒般绕将上来。我知道他要夺我兵器,忙运力拉住戟杆。
风和马同啸,他的狼牙棒攻城锤般向我撞来。我看也不看,一把抓住棒杆,也朝我这边拖。
我自负膂力惊人,在战场上从未遇过敌手。但这真皋巨人居然能和我战平,他眼中也满是诧色。
精钢的戟杆反射着阳光,一团光斑像是被我俩从武器里拧出了雪亮的杀戮之髓。
忽而数声锐响,我身后箭矢飞出。真皋人弓马娴熟,这回却是我们占了先机。
射人先射马,那大黑马身中数箭 ,向前疾冲。
僵局一破,我大喝一声,从马上跃起,翻身横搅。落在满地黄尘中时,终于夺回了白戟,我只觉手心火辣,低头看时已掉了一层皮。
我啐了口唾沫在手心里。
是个敌手!
敌将也落了马。那黑马冲进了乱军中,被刺破了肚腹,虽倒在地上,却仍在踢咬,不像是马,反像是狼。
那敌将横抡狼牙棒,把几个围攻黑马的兵卒也打得肚破肠流,抢到坐骑身边。他一手托起硕大的马头,凑在马耳边喃喃叮嘱,那黑马像听懂了他的话,轻咴相应。他恋恋不舍抚摸着马鬃,忽而狼牙棒落下,竟把马头捣了个粉碎。
四周兵卒哪敢上前,他拖着沾满血与脑浆的狼牙棒,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秦湛已算极其魁梧,这敌将竟还要高出两头,我与他缠斗在一处,宛如熊虎相搏。
我们身边的兵卒也在捉对厮杀。此地尽头是一段弯折,谁也不知道那一壁绿岩后有什么埋伏,狭路相逢,必分胜负!
我看多了战场上的怒目,却从未见过他眼中那样的恨火,就连他那乱草般的红眉也一同在烧。
战场上人人都在拼命,可拼命是为了活命,但他不是,他拼了自己的命,只是为了要我命。
我们素不相识,但他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白戟和狼牙棒一次次撞击,我的虎口泊泊流血。
我所谓武人的优势第一次没了作用。
我有六虚门数百年的传承,他有力量、速度、经验,还有不可思议的直觉。
我有尸居劲天赋异禀,他却用这把恨火,把自己的命都点燃了。
化鳞甲也被狼牙棒砸出凹痕,我的骨头大概断了几根。戟刃在他身上开了几道狰狞血口,他横捆的那束白绫早染得通红。
狼牙棒再在化麟甲上挂出一溜火花,被我的戟刃缠住。他闷喝一声,将棒杆拄进沙土里,凌空朝我飞踢。我未料到他居然丢了兵器,被一脚踢在胸口,向后退了几步,鲜血滑不留手,再也抓不住白戟了。
那敌将泰山压顶般扑来,一拳打在我的头盔上,我耳朵里嗡嗡直响,但只响了半秒,他就一把扯下我的头盔,像扯下了我的人头般远远丢出。
身边人马脚步杂沓,但我们死死抱住对方打滚,饶算双方的兵卒想帮忙,都不知如何下手。
他撕扯着我的盔甲,朝我的脑袋挥拳,咆哮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也疯狂地挥拳,一拳拳捣进他的伤口。
仗打到这个地步,谁能晚一秒断气,谁就赢了。
我终于失去了几秒知觉,猛然醒来时,想起自己仍在死地,一个沉重的东西抵在我的额头上。
是那敌将巨大的脑袋。
我眼前一片浓重血红,他的瞪得凸出的眼球,几乎贴上我的眼球。
我毛骨悚然,大喊着乱捶,他的头偏向一边,身子却一动未动。我手足并用,终于从他的压制下挣扎出来。
那卷白绢终于散开了,他的伤口翻开,骨头折断,脏腑捣得如同泥浆。
我茫然看向自己的拳头,只见连同小臂都染得通红。
有人把我拖进一面盾牌后。
头上突然箭如雨下。是折首旅占领了高地,替我们压制出了了一片空隙。
我看东西全是双影,一阵阵地恶心想吐,走路踉跄,几乎是爬着捡回了白戟。等尽歼了这股敌人,我还是有点走不稳。
更远的地方哨子声一折三弯,是遇见友军的意思了。
我勉强翻上马背,绕过杀场尽头的岩壁,又行了一段,终于看见化鳞甲熟悉的光斑,倒映夕阳,满地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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