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津南点头:“可以拿回家当笔筒。”
合唱比赛明显是形式大于内容,那几首唱石油工人的老歌翻来覆去地唱,各个单位的员工穿着各色文化衫,轮番展示自己在过去这几十年里创造的成绩。
大概唱到第四首歌的时候,有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从后台下来,坐到陈津南旁边的空位上,隔着陈津南,注意到了隋陆。
“哎,小隋!”
隋陆礼貌应道:“彭叔叔。”
周围的人也都十分有眼力价,纷纷回头打招呼:“彭科长好。”
如此几番过后,歌曲进行至高潮,彭科长又一次越过陈津南,压低声音,同隋陆说道:“小隋准备高三再转去A市?”
陈津南的视线从舞台转向隋陆的脸。
又一个夏天快要过去了,隋陆好像怎么也晒不黑,鼻梁上的三颗浅色雀斑在流光灯下格外明显,仿佛连成了某种神秘的星座。
见隋陆不否认,彭科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你成绩不错,英语好,晚去一年也能跟得上。”
“彭宇下周就走了,等明年你过去,让他带你熟悉学校。”
陈津南认识彭宇,隔壁班的体委。
他还没想出更多的印象,这首歌结束了,幕布拉上,主持人回到台上,开始你来我往地串场,用笑话开头,再引到下一首歌上。这时,有两个小孩从这一排的里侧打闹着跑出来,碰洒了陈津南手里的可乐。
气泡散尽,黏腻的糖水泼在陈津南短裤上,顺着小腿往下淌。
隋陆见状,也怔了一下,没有回应彭科长的话,而是拿出手帕,俯身擦拭陈津南的腿。
“新千年,意味着新的开始,意味着长湾油田将迎来新的篇章,续写新世纪的辉煌……”
几乎每一段串场词都是这样,反复提及新千年、新世纪、新世界,仿佛没有点巨大的变动,就是辜负了这个被赋予盛大意义的节点。
经过功放的人声环绕在耳边,音调高,有些失真感,陈津南忽然感到一阵无所适从,下意识去找隋陆的眼睛,刚好他擦干净陈津南的腿,直起身,两人四目相对。
“下面请长湾油田西北勘探部的同志们带来合唱曲目——《找油先锋》……”
“南南,出去吧。”隋陆握住他的手,低声说。
“啊。”陈津南眨了眨眼,下意识回握住他。
“哎,小隋,再过一会儿你爸爸上台领唱,不看完再走?”彭科长急切道。
前奏渐起,男低音声部随之切入。
隋陆没有回头,他紧紧攥着陈津南的手腕,带着他穿过灯光暗下来的过道,逃离这片拥挤的空气。
*
取名为“国富新世纪”的度假村项目正在赶工期,晚上八九点,吊车还在工作,嘈杂的运作声搅乱了天边最后一抹锈色。
夏末的夜风凉爽了起来,吹得叶子哗啦哗啦响,隋陆牵着陈津南,径直走向露天游泳馆。
游泳馆营业了十几年,因着只对油田大院的人开放,晚上向来无人看管。小时候,隋陆和陈津南经常从两根间隙大的栏杆中间钻进去,长大后则变成了翻栏杆进去,就算不游泳,也喜欢坐在泳池边的秋千上消磨时间。
泳池正在维护,水抽干了,只有池底泛着一点儿零星的水光,映出一轮脏兮兮的月亮。
“你会和彭宇一起转学吗?”
“暂时不会。”
“那什么时候会?”
“我不知道,南南。”
面对追问,隋陆难得露出这种表情,甚至挫败地拧了一下眉。隋陆天生眉骨高,尚在青涩的年纪,侧脸的轮廓已经有了些锋利味道,在月色之中留下一帧剪影,一闪即过的锐气与鲜活。
陈津南听出他的声音很闷,挨近他,问:“你怎么了?”
“有点烦,一会儿就好了。”
隋陆揽过他的腰,手臂发力,将他抱到腿上,补了句:“我想抱着。”
秋千吱呀响动,陈津南轻轻挣动了两下:“我裤子脏……”
隋陆双手扣在他身前,“没事。”
和隋陆之间的身形骨骼是什么时候开始差了这么多,隋陆抱他这么轻而易举,陈津南想不起来。
隋陆的手臂紧紧箍着他,呼吸很重地扑在他后背上,半晌,忽然隔着衣服,在他肩胛骨上咬了一下。
“南南,能不能亲你?”
陈津南答应了,撑着秋千,换成侧身坐在隋陆腿上的姿势。
可乐黏腻的甜味包裹着这个吻,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得湿热。合唱比赛还没结束,阶梯报告厅里的音响开得很大,在这里都能听到鼓点的声音,却被此时的心跳声盖过了。
陈津南错开脸,嘴唇碰上隋陆的鼻尖,很轻,像在摘星星,“隋陆,你别烦了吧。”
“亲过嘴了就不能烦。”
陈津南性子懒,不愿意想太多,更不愿意想很久以后的事,因此总是选择乐观和天真,近乎盲目地跟着隋陆。隋陆偶尔低落的时候,他也只会这样笨拙地安慰。
偏偏隋陆最吃这一套。
他顶了一下陈津南额头,眉眼舒展,显出些笑意:“好,不烦。”
陈津南也跟着弯起眼睛,凑上去继续亲他。
呼吸越来越热,舌尖试探着交缠,舔吮。这么近的距离,不可能察觉不到彼此身体的变化,只是在这个没有人足够自信的夜晚,冲动被意外地压下来了,只剩下温柔又鲁莽的相互索取。
洗干净的酸奶瓶一直被陈津南攥在手里,终于舍得松开。他环上隋陆的后颈,身体隔着薄薄的衣服贴紧,出了汗,掌心湿了,皮肤发黏,依然要搂在一起。
当天晚上,他们睡在奶奶家的小卧室里,和小时候一样。
卧室角落摆着一个漆皮雕花木柜,是奶奶当年的嫁妆,柜面上仔细铺着碎花布,相框里夹着爷爷年轻时穿军装的照片,旁边还有一张全家福。那时隋陆才六七岁的样子,脸上有婴儿肥,皮肤又白,像个洋娃娃似的。
不过陈津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比照片里还要小,说话还不利索呢。
那天幼儿园放假,爸爸骑车接他回家,路上给他买了零嘴。他攥着半块米花糖,跑进奶奶家的院子,看见一个小男孩坐在板凳上,正给小春喂食。
小春刚来奶奶家不久,还是只幼犬,活泼调皮得很,爱在院子里乱窜,吃饭吃到一半就钻到墙角追蛐蛐了。
“奶奶——”陈津南嘴里塞着米花糖,朝屋里喊,“他是谁?”
奶奶在炒菜,没听见。
隋陆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拿掉粘在他脸上的米粒,带他到水龙头那儿,板着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十分认真地命令道:“奶奶让洗手,吃饭。”
陈津南一下子呆住了,咽下嘴里的糖,问:“你认识我呀?”
隋陆自顾自地拉着他的手冲水,垂着睫毛说:“我知道,你是南南。”
……
隔壁,奶奶在听收音机,《军港之夜》悠扬的旋律朦朦胧胧地传过来,陈津南翻身,挨着隋陆均匀的呼吸,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咔哒一声,风扇的定时结束,拂过皮肤的风渐渐停了。
他感觉自己被卷到了海浪里,漂浮着,摇晃着,去往一个温馨又怪诞的梦乡。
一如很多年后,此时此刻的夏夜也变成这样的梦乡,梦乡里有油田大院的整点报时,有奶奶的收音机,还有隋陆的呼吸。一切都是温馨的、熟悉的,可是所有人的脸都看不清楚,像在用一种诡异的方式警告你——你永远不能再回到这里。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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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班考试定在正式开学的三天前。
最后一门考完,大家都聚在教室里,商量着要去附近的碰碰凉。班上有女生穿了连衣裙,散着头发,被男生起哄之后,又是一番拌嘴打闹。难得来学校不用穿校服,大家看彼此都挺新鲜。
江祁拎着个旧篮球,站在教室门口朝隋陆招手:“走啊隋陆,打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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