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他缓缓迈步,却因腿软脚软,一个踉跄,往前栽去。
霍延眼疾手快,顺手一捞,将人扶起。
楼喻下意识抓紧他的手腕。
一个掌心冰冷,一个手腕温热。
楼喻汲取到一丝热度,暗暗打气,他不能让自己露出任何弱势来。
“霍延,随我回主院。”
霍延垂眸应下。
腕上的那只手在颤抖,虽然它的主人正在竭力控制,可他还是察觉到——
楼喻在害怕。
第三十三章
楼喻借霍延之力,脚步缓慢地回到主院。
刚跨过门槛,他双膝一软,直直跌坐地上,连霍延都没拉住。
冯二笔心头大惊,忙关上院门,伸手去扶。
楼喻环抱双膝,埋头于臂,声音低涩:“不用。”
阳光落在衣袂上,虽暗绣生光,却无端透着几分冰冷。
冯二笔张张嘴,平日舌灿莲花的他,在这一瞬间,只觉得喉咙被堵,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和庄头没什么感情,庄头的死在他眼里算不得大事,可是看到殿下这般情状,不由哀恸发酸。
他不敢打扰楼喻,只好看向霍延。
霍延只是低眉抱臂,冷冷淡淡的,仿佛因见惯生死而无所畏惧。
“呕——”
楼喻突然爬起来,扶着墙角干呕起来。
在和平年代生活二十多年,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恐惧鲜血。
方才混战时,庄户和流民的鲜血溅洒在地,同黄褐的泥土混杂,弥漫着咸腥的血味,再加上庄头凄惨的死状,楼喻一想到那些画面,就浑身发麻,手脚发软。
他不仅仅是害怕,他更多的是自责愧疚。
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却因他的疏忽而死。
倘若他能对这个时代认识得更深刻一些,倘若他能加强田庄的防御工事,庄头就不会死,庄户们就不会受伤。
他可以想到的,他本该想到的。
是他的错。
他连连干呕,呕得整张脸涨红,眼角渗出泪液,面容惨白一片。
冯二笔心疼坏了,却又不知如何安慰,不禁用眼神示意霍延,让他想想办法。
霍延本不想管,可见楼喻如此狼狈,到底有些不忍,生硬道:“外面死的人更多,你应该学会习惯。”
冯二笔瞪他一眼,怎么说话呢!
楼喻却听进去了,他扶着墙,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接受如今发生的一切。
人命,在他以前生活的时代,是最为宝贵的存在。
可在这个世道,却如蝼蚁蜉蝣,毫不起眼。
楼喻直起身,红着一双眼道:“随我去看看伤者。”
李树已经带人清理了“战场”,受伤的庄户们全被送往医馆,陈川柏指挥着一群小萝卜头,忙得团团转。
那些原本调皮捣蛋的孩子,虽然一开始见到伤口害怕迷茫,但随着时间流逝,几乎所有学徒都能冷静地选药、煎药、清理和包扎伤口。
有些学徒是伤者自己的孩子。
他们看着这些临危不乱、镇定沉着的孩子,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竟连疼痛都忘了。
楼喻抵达医馆时,医馆内闹哄忙碌一片,时不时传来陈川柏的喝令教导声。
但忙中有序。
那些学徒快步穿梭在伤患中,脸色苍白地为他们上药疗伤。
其中,陈川柏的孙子和霍琼最为引人注目。
两人行事沉稳,冷静镇定,配合默契,包扎伤口的手法又快又好,让楼喻想到训练有素的医生和护士。
有人看到楼喻,不顾伤口正在包扎,就要跪下行礼。
楼喻摆手示意免了,亲自慰问他们。
那些庄户虽然受了伤,但他们保卫了自己的家园,又收获了殿下的夸赞,心里面高兴得很。
楼喻受其感染,胸中郁气渐渐消散。
离开医馆时,他的面色已恢复如初。
回到主院,他召来杨广怀、李树两人。
“据庄户所言,此次是杨先生指挥有度,大家才能共抗流匪,拖延时间等待救援。杨先生当居首功。”
楼喻了解过当时的情况,要不是杨广怀及时召集庄户凝聚力量,用滚水、石灰、农具等抵抗流匪,估计等他们赶到,田庄已经被流匪们摧毁,庄户们也会死在流匪的屠刀下。
杨广怀躬身一拜,“广怀受之有愧,当不得此功。若非庄头勇出田庄对峙流匪,我也来不及。”
楼喻道:“庄头有功,你亦有功,不必推辞了。”
“是。”
楼喻又道:“我还听说,继安那小子当众跟恶首周旋,将那恶首牢牢牵制住,是不是?”
杨广怀颔首道:“确实如此。”
他不会因为自己同杨继安的关系就避嫌。
杨继安的英勇善战,众人都看在眼里。
在所有人摄于刀疤脸的强横时,唯有他一个小少年挺身而出,因此激励了其他庄户。
此战,杨继安也有大功。
楼喻赞道:“继安年少英勇,实乃可造之材。”
杨广怀笑了笑。
他私以为,楼喻不过十四稚龄,便能让这么多人信服,更加不同凡响。
论功行赏之后,便是如何处置流民的问题。
李树已经审问过流民,便禀道:“属下已经查证,这些流民里有匪也有民,不能一概而论。”
这是肯定的。
楼喻他们来时,只看到少数人跟着刀疤脸冲锋陷阵,其余人则缩在后头一动不动。
还有个年轻小伙举起锄头要锄下刀疤脑袋。
当然,从霍延朴素的战斗理论来看,那年轻人肯定无法成功,甚至还会被刀疤反杀。
所以他才远远射出一箭,从刀疤的屠刀下救出杨继安和青年。
李树继续道:
“这些流民大多从绵州而来,刀疤是他们半路遇上的,在他加入队伍之前,流民从未抢掠过,可是刀疤入队之后,怂恿一群混子当流匪,威胁手无寸铁的流民照顾他们饮食起居,要是有人想逃,就会被杀死。”
楼喻问:“刀疤哪来的铁刀?”
这些可都是管制兵器。
“有的流民听过刀疤吹嘘,说是他以前当山匪时,打败过一群官兵,铁刀是他的战利品。”
“他既是山匪,又为什么加入流民,跋涉千里来到庆州?”楼喻问。
说到这里,李树哭笑不得:“那刀疤不知从何处知晓,庆州府有一处青石盐场,庆州兵力稀松,倘若他能纠集大批流民,攻破庆州府,夺取青石盐场,便能赚取无数银钱。”
冯二笔忍不住道:“他不会就用这个忽悠那群狗腿子为他卖命的吧?”
李树点点头,神色有些迷幻。
在他看来,刀疤脸和他那群狗腿,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楼喻却皱起眉,书中庆州的陷落,就是因为起义军和盐工。
可是在陷落之前,谁又将起义军和低贱的盐工放在眼里了呢?
蝼蚁尚且可以咬死大象,若是李树等人不能消除心中轻视,日后或许会因为傲慢酿出大祸。
他凝视着李树,目光锐利而冷静,直到李树有所觉,渐渐低下头颅,他才开口问:
“你觉得他们做不到?”
李树诚实点头,“他们不过三四百人,如何能攻破府城?”
“可是流民会越来越多,他们会从三百增到三千,从三千增到三万,而府兵一直只有三千,驻军一直只有一千,到那时,你还认为府城能守得住?”
李树张了张嘴,却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收起轻视之心,自愧道:“属下有错。”
楼喻吩咐:“明日午时,召集田庄所有人,将恶首斩首示众,此事交由李统领,可有异议?”
李树浑身一抖,他还没真的杀过人,斩首什么的太恐怖了吧!
可自己刚刚犯了错,眼下不能再忤逆殿下了。
更何况,身为府兵统领,他若连人都不敢杀,那还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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