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他能否救到赫连衡很重要。
屋子里很安静,赫连笙趴成一团,一边用爪子玩面前的叶子,一边竖起了耳朵。
“那份弹劾邹毅的奏折,是你上的。”一进门,顾业潭就看着顾渊,沉声开了口,声音里带了些怒气,“为何要写那份奏折?”
“奏折里写得很清楚了。”顾渊淡淡地道,“南羌河水患,除了地方上初期疏忽大意,也有拨赈灾银不及时的原因,南羌河那一带的钱粮归邹侍郎管,一应事宜也都是他在负责。孩儿上奏,有什么问题么?”
他顿了顿,“孩儿与唐侍郎商议过这件事。”
“那姓唐的为何不自己去,你不知道么?”
顾业潭看着他,气急攻心,“邹毅在圣上还是皇子之时就与其颇为亲近,有从龙之功!如今圣上初登基,你这样,是逼圣上寒老臣的心!”
这话一出,赫连笙就在心底笑了一声。
顾业潭还是不了解赫连瑾。
他想。
赫连瑾亲近的人多了去了。
若是个个都有从龙之功,那可犒赏不过来。
他留着邹毅,纯粹是因为他会舔、说的话好听,又寻不出错处罢了。
他抬起眼,漫不经心。
想看看顾渊有没有被顾业潭的话吓到。
抬起眼,他却愣了一愣。
他看到顾渊勾了勾唇。
“父亲,您错了。”他轻声道,“圣上初登基,最重要的事是安抚民心。”
顾业潭一愣。
与此同时,赫连笙玩着叶子的爪子顿了一顿。
“南羌河水患刚平,数万流民流离失所。”顾渊垂了眸,“孩儿亲自去过南羌河,那里的百姓吃不饱也穿不暖,即便水患平息,许多人接下去的生活也艰难。”
“推出邹毅,是给百姓一个宣泄的出口,若是贪官污吏被除,那便是大快人心。”
“之后,朝廷再拨钱粮安抚,百姓便会称新帝手段严明。”
“一个邹毅而已。”他轻轻道,“没了一个户部侍郎,还有大把的人顶上。圣上登基,是众望所归,哪来从龙一说?”
顾业潭沉默了一瞬:“……你怎么知道邹毅有问题?”
“户部这些年,出的事还少么?”
顾渊淡淡地道。
顾业潭默然。
邹毅有问题……
他其实也知道。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是最肥的肥差。
南羌河一事确实颇为蹊跷,曾有线索指向户部,但是先帝那时已病入膏肓,有心无力。
等到新帝登基,便无人再提此事。
而邹毅,是朝中出了名的会钻营。
他抬起眼,看着低垂着眼的儿子,突然感觉到了一丝陌生。
在顾渊刚入仕之时,他曾经告诉过对方。
为官,固然要学会与人相处之道,但也不可太过随波逐流。
必要之时,也要敢于直谏。
顾渊聪明,有治世之才。
若是他想,假以时日,必会成为朝之重臣。
但是他又性子温雅,顾业潭一直以为,比起朝堂,对方会更愿意留在翰林这样的地方。
而今日在朝堂之上……
他第一次看见了顾渊的另一面。
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
满是寒凉的锋芒。
事实上,他之所以并未太过斥责顾渊,也是因为……
这件事,顾渊办得极漂亮。
他并未将矛头直接指向邹毅,只是将水患一时作了有理有据而逻辑缜密的奏报。
而奏折的最后,他才附上了自己的一些猜测。
这些猜测字里行间皆未提到邹毅,但是赫连瑾何等聪明,一眼便看出来了是哪里有问题。
邹毅当即就脸色惨白。
顾渊比他想象中适合入仕,顾业潭本该高兴。
但是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却没什么喜悦的表情。
他不说话,顾渊便也不说。
他的眼底一片青黑,那是这几日不眠不休操劳的结果。
不是他想这样。
而是……
他不得不这样。
他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就是赫连笙最后躺在地上、了无生气的模样。
*
赫连笙是半月前出的殡。
生前尊贵的皇子,死后,因为身上背着的罪名,就连葬礼也一切从简。
几乎没有什么来吊唁的人。
树倒猢狲散,本是人生常理。
但是顾渊看着空荡荡的灵堂,却只觉得胸口闷痛。
这是他近些日子以来常有的反应。
他清楚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操劳过度,外加思虑过多的缘故。
因而,他瞒着任何人没请大夫。
疼的时候他就忍着,有一次,他疼得受不了了,伏在案上的时候,他突然想到:
当初赫连笙跪在殿前的时候,是不是也是那么疼。
这个念头闪过,疼痛就突然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说来奇怪……
顾渊那一日只想带着赫连笙走,但是等到赫连笙的灵停在了顾府,他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看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
是怕看见那张曾经会对着他笑的脸如今面无表情的样子,还是怕一看,赫连笙死去的事实就又会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几乎是逃避一般地处理着事务,几乎住在了工部。
一直到做成了想做的事。
他才缓过了一口气。
他走着神,无意中抬起眼,却发现了花盆背后一团白色的东西。
他怔了怔,意识到了什么。
他刚打算过去,顾业潭就又开了口:
“渊儿。”
他的声音很低:“你说实话,你弹劾邹毅,还为了什么?”
话音落下,空气里一片寂静。
少顷,顾渊动了动唇。
“子不教,父之过。”他轻声道,“父亲,不是么?”
顾业潭看着他,眼眸深沉。
顾渊看着他,脸色苍白而平静。
这一次,邹毅出事。
轻则邹家势衰,重则牵连整个邹家。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
邹宏济都完了。
他会把赫连笙遭受过的屈辱,一样一样还给邹宏济。
这是……
他唯一能为对方做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另一侧,原本还有些好奇顾渊为什么无缘无故弹劾邹毅的赫连笙听到这句话,神色一顿,有些讶异地抬起了眼。
子不教父之过……
那么,顾渊针对的人,其实是邹宏济?
这两人有什么仇么?
好像他跟邹宏济的仇比较大才对。
他思忖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身体僵了一僵。
不过很快。
他就平静了。
顾渊怎么可能是为了他。
他在心底笑了笑,想。
他的心里有苍生黎民,有江山百姓,唯独不会有他。
他对顾渊费尽心思,而顾渊从来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过。
他唯一对他费过的心思,是为了报复他,假意和他在一起,然后又为了梁楚,对他虚与委蛇。
就是这些……
顾渊看起来,也已经够委屈了。
他怎么可能为了他……
费这样的心思。
是因为邹宏济平日里欺男霸女,他看不过眼了吧。
想到这,他就释然了。
屋子里没动静,他趴得有点麻,正打算起身溜下窗台,却猝不及防撞上了另一个人影。
正是路过书房,准备来找顾渊的柳黎。
对方今日穿了件天青色的薄衫,面色红润,气色看上去比之前赫连笙见他,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赫连笙思索了一番,意识到这可能是因为他死了。
他沉默了片刻,兴致缺缺地打算避开对方,对方却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对方看到他眼睛的那个刹那,脸色骤然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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