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云栎进门的第一时间,他就从书中抬起头,招呼:“回来了?”
第二句是:“松松已经睡了。”
毕竟是孩子, 熬不到这么晚。往旁边一瞧, 翠花一家也睡得香甜。但师父, 只要他出去, 无论多晚都会像这样等他回来。
鹤云栎感念在心:“辛苦师父了。”
应岁与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半块石头:“要和为师一起泡脚吗?”
若是以前,鹤云栎多半会不好意思或囿于礼节拒绝。但明确心意后, 他总想和师父呆在一起的时间能更长。
怀着不可言说的小心思, 他接受了这份邀请:“好啊。弟子正想凉快凉快呢。”
鹤云栎脱了鞋袜, 整齐叠好放在一旁。
素白的双足浸入冰凉的山泉水中,一扫夏初的闷热, 他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叹息,脚无意识地拨弄溪底的雨花石。
恍惚间, 仿佛有一道视线黏在他的脚上, 转过头, 在场仅有的另一人却垂着眼眸, 专注于手中书册。
是错觉?
鹤云栎探头瞅了一眼:“师父现在开始研究音律了吗?”
“嗯?”应岁与似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是——
“师父不是正在看琴谱吗?”
应岁与这才认真看了一眼书上的内容:“这个?随便看看。”
话
毕不动声色地将书收了起来。
师父刚才是走神了吗?
鹤云栎没有细究,转而问起:“师父有没有天寒之体的调理办法或者是相关线索?”
于丹药一道, 鹤云栎并不愿事事依赖应岁与。
他本打算像给叶清洗经伐髓时那样,先靠自己寻找解决之道。但几天下来也没有头绪,也不能延误孩子的治疗,到了该求助师父的时候了。
“若能轻易找到根治办法,就不叫不治之症了。”对于松松的体质,应岁与并不很上心,“那孩子有自己的缘法,不必太强求。”
这样说,师父也没有办法了。
鹤云栎不禁惆怅起来。天寒之体确实不会危及性命,甚至也不影响正常生活,但松松上等的天赋,就要被这样的体质拖累吗?
“哪怕没办法完全根治,我作为他的师父,也该为他尽一份心力。”
应岁与感慨:“你如此为松松考虑,他一定会感念你的恩德的。”
“弟子对他好,也不图他报答,只要他以后心里有师父就行了。”
“合该有你。”
鹤云栎纠正:“我说的师父是师父。”
这就让应岁与不解了:“为何要有为师?而且还是‘有为师就行了’?你是他的师父,难道他不用孝敬你吗?”
“他能兼顾孝顺我与师父,自然好。”鹤云栎的态度颇为拧巴,“但退一步说,他若无法周全,那护好师父就够了,不用管我也没关系。”
护好他?
应岁与反问:“你觉得为师需要小孩子保护?”
意识到说漏嘴,鹤云栎哑然,个中缘由牵扯到他梦境,他暂时解释不清,只能闷声道:“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弟子只是担心。”
“未来能有什么事?”应岁与试探地感叹,“难道在未来,为师还会死于非命不成?”
本是玩笑的话,鹤云栎却像听到什么恐怖的事情,迅速捂住他的嘴:“师父不要说这种话!快收回去!”
应岁与心下了悟。
这就是弟子担忧的事吗?
最后一环扣上了,但还缺少证据。
“好吧,为师收回这句话。”他弯起眼眸,说话时灼热的气喷在鹤云栎的手心,“不过,有一件事得提醒徒儿。”
什么事?
鹤云栎疑惑。
“你刚才脱了鞋,没洗手。”
鹤云栎一愣,慌了。
他想帮应岁与擦擦嘴,但手是脏的。
想用干净帕子,但手是脏的。
想洗手,但水是泡过脚的。
一时间手忙脚乱。
应岁与拿下他不知如何安放的手,握在掌中,笑得眼如新月。
“慌什么,为师又会真的嫌弃你不成?”
鹤云栎窘迫道歉:“弟子失礼。”
应岁与调侃:“为师还没觉得冒犯,你就觉得失礼?”不待鹤云栎辩解,他便将话题带往了别处,“方才为师在想一件事。”
鹤云栎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师父在想什么事?
应岁与继续道:“方才我们在说松松要孝敬你和我。但你说,如果有一天我这个师祖和你这个师父吵了架,松松要听谁的呢?”
鹤云栎被问住了。
这是什么问题?为什么要考虑这种事?
虽然不理解,但他还是想了想:“弟子觉得,出现意见相悖的情况,是我和师父之间出了问题,应该我们自己解决,而不是把问题丢给孩子。”
“那我们要如何解决?”
应岁与将身子朝他倾了倾,似乎非常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常规的答案是弟子应该听从师父。但若情况真有这么简单,矛盾也就不会出现了。
“应该好好商量,多站在彼此的位置考虑……”这些答案实在含糊又空泛,可鹤云栎实在无法想象什么样的情况能让他和师父产生争执,他无奈低叹,“弟子怎么会和师父吵架呢?”
且不说他们之间本就几乎没有过矛盾,就算有,他也舍不得和师父红脸。
“原来徒儿也不知道吗?”应岁与又靠近了些,充满期待地提议,“那要不要现在试试吵一吵?”
鹤云栎无奈,师父干嘛对吵架这么有兴趣?
“好好的为什么要吵架?”
应岁与给出了自己的理由:“现在吵过了,找到解决办法。以后出现了矛盾就可以及时解决,以防事情变得更糟糕。”
奇怪的逻辑。
鹤云栎无法理解。
说得活像,活像准备过日子。
应岁与这念头让鹤云栎感觉他像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小孩子,也不由地拿出了哄孩子的语气:“可就算我现在愿意和师父吵,我们之间也没有吵架的理由啊。”
应岁与仔细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也是。为师一时也找不出借口呢。”
他终于作罢,轻叹:“以后若是和徒儿吵起来,为师一定会输。”在鹤云栎不解的眼神中,他做出解释,“阿栎太可爱了,为师哪怕生了气,一看到你也气不起来了。泄了气,吵架自然就输了。”
若是以前,鹤云栎定会被他这话逗到发窘。可经历了这么多事,他的抗性也有所提高,反回了一句:“可师父如何知道先泄气的不是弟子呢?”
应岁与顺着他的话道:“这样说来,以后我们吵架,比得不是谁言辞更犀利,而是谁更先投降了?”
“师父怎么说得我们像是有很多架吵一样?”鹤云栎感觉话题越来越往不着调的方向发展了。
“说不准呢。日子过久了,总有摩擦。”
奇怪的是,明明说着吵架的事,应岁与眼里却尽是亮闪闪的光芒,像有一条星河碎在眸底。
“徒儿现在确实处处维护为师,见为师怎么都好。但说不定以后,看到为师东西用了不收原位,衣服脱下来没有折好,喝完茶没有及时清理茶具,都要说上为师一顿呢。”
“以前也没说啊。”鹤云栎不明白他这说法何来。
“以前是以前。若是……不一样了,徒儿对为师的态度和要求自然也会发生变化。”
他“若是”之后的两个字极为含糊,并没有发出音来,鹤云栎也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什么“不一样”了。
“师父说的话弟子听不懂。”
“徒儿不懂也不奇怪。”应岁与弯起眼,笑得难得地纯粹,“这是为师一个人的白日梦啊。”
不知何时,两人本就不远的位置愈发的近了,鹤云栎几乎能看到应岁与脸上的细节,光洁干净的皮肤似乎透着光亮,彰显着主人的生机与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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