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100)
这样的砖墙足够牢固,建造速度又快,比起夯土造城,优势实在太大。就算被破坏,集合匠人城旦,数日就能重建。
牢固有了,最重要的就是速度。
“使君,此物还能用来铺路。”
赵嘉又道出水泥的几个用途,魏尚笑着点头,亲自看过制造水泥的原料,了解过详细制法,当即写成手令,交护卫送往郡城。
等待城内来人期间,魏尚和王主簿又在畜场走过一圈,赵嘉被魏尚带在身边,打起精神回答对方的问题。
期间,魏太守提起刘荣来畜场一事,赵嘉没有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明。魏尚的反应和魏悦如出一辙,拍着赵嘉的肩膀,笑道:“阿多做得好。”
一行人来到旧圈,看到被绳子捆住的野猪,赵嘉咧咧嘴,魏悦脚步一顿,神情略显紧绷。
魏尚看看赵嘉,又看看魏悦,好奇之心溢于言表。
“使君,嘉有意养野彘。”
“此物腌臜难养,且味不好。”魏尚皱眉。
“食料可调,至于肉味,一刀就可解决。”赵嘉转身叫来赵破奴,低声吩咐几句。
赵破奴快速跑去仓库,提来一只藤筐,里面装着猎户送来的茎块,都是在抓捕野猪的林子里发现。
“这是蹲鸱?”魏太守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袋中之物。
“正是。”赵嘉指着藤筐,说道,“嘉命人到林中找过,此物不多,但长得繁茂,最为野彘所喜,人亦可食。嘉有意移至田中,尝试栽种。”
“善!”魏尚拊掌笑道,“此物多长于南地郡县,不想云中亦有。如能栽种,可补民饥,实乃大善。”
对魏尚来说,不管这些大芋是从何而来,只要能让百姓饱腹就是好物。能种植固然好,栽种不了也没关系,长在山野之间,边民自会去挖掘。
想到这是能活人命的粮食,对于争粮的野猪,魏太守愈发不待见,甚至生出广发告示,号召边民捕杀野猪的念头。
魏太守这么想,事实上也这么干了。
接下来的数年时间,云中郡内的野猪近乎被斩尽杀绝,没死的也跑到临郡,再不敢在魏太守的眼皮子底下出现。
不少猎户知晓赵嘉用谷子换小豚,抓到小野猪就会送来畜场。
仰赖种植的芋头和大片生长的牧草野果,赵嘉的养猪事业蓬勃发展。
野猪的食性很杂,遇到芋头牧草跟不上,昆虫家鼠一样能吃。
亲眼见到半大的小野猪逃出猪圈,追着谷仓内的老鼠四处跑,甚至还想和畜场外的旱獭过一场,赵嘉能说什么?只能对刀工了得的匠人招招手,表示这批猪崽个头长得差不多,可以下刀了。
接到魏尚手令,城内的匠人来得很快,同行的文吏执笔,仔细记录下制造水泥需要的原料,起窖的过程,以及烧制的具体工序。
对赵嘉来说,想要获取石膏有不小的难度,有钱也未必能买到。
魏尚则不然。
云中郡不够,可以从他郡市换。临近的郡县也没有,直接上疏长安,讲明用途,很快就会有大车抵达云中郡,送来大批石膏。
除了水泥,烧制青砖的匠人也被仔细询问。如果两人愿意,本可借机进入郡城,成为官寺录名的匠人。出乎预料的是,他们详细讲明青砖制法,半点没有藏私,却并无入城之意。
在魏尚回城之后,赵嘉实在感到好奇,开口询问,两人才道明实情,原来他们祖上是秦国的隶臣妾,曾为两代秦王造墓,血脉差点因此断绝。
秦末天下大乱,两人的大父死在战乱中,父亲加入汉军,在汉王麾下打制兵器。虽然国立后归入匠籍,终归是摆脱奴隶身份,又有一门手艺,能够养活一家老小。
“尔等可能造兵器?”
两名匠人互相看看,由年长者开口:“不瞒郎君,先父能制弩和强弓,我二人不肖,仅学到些皮毛。”
说话间,匠人解开时刻不离身的皮口袋,倒出一堆赵嘉分不出用途的木质工具和零件,三两下做出一把巴掌大的手-弩,递到赵嘉面前。
手-弩-虽小,劲道却不弱,平射出的木箭能飞到五米远,出其不意,绝对是近战的利器。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把连-弩!
举着手-弩,看着头发花白的匠人,赵嘉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就是所谓的高手在民间?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箭匣射空, 匠人取回手-弩, 三两下又拆成一堆零件,零散的堆在一起,根本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
“为何告知我?”压下最初的兴奋,赵嘉沉声道。
就算是一把巴掌大的手-弩,按照朝廷律令也是犯忌的东西。匠人当着他的面组装, 没有任何遮掩,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前岁匈奴来犯, 其后又遇天灾, 谷子绝收, 是郎君心善, 开谷仓接济附近村寨, 多数人才得以活命。”一名匠人道。
“我二人年老,早前又伤过腿, 走路跛脚, 未在征召之列。家中儿孙被征入军中,全都死在战场上。家中仅剩老弱,里聚又被贼寇焚烧, 若非郎君善心,熬过战火也熬不过严冬。”说到这里, 匠人的声音已经哽咽。
“活命大恩无以为报,听闻郎君寻人烧砖, 我二人即毛遂自荐。如果郎君不嫌弃, 我二人愿投郎君门下, 为郎君僮仆,供郎君驱策!”
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赵嘉鼻腔微涩,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两位长者愿意留下,嘉倍感荣幸。然有一事,还需长者解惑。”
“郎君请讲。”
“长者能制弩,为何不献军中?”
“郎君,军中所使都是强弩,我二人所制射程不到二十步,对阵匈奴根本无用。”
汉军同匈奴作战,所使都是强弓劲弩。云中郡常备的守城弩,弩-矢有人的胳膊粗,力道能穿透战马。
匠人不是有意藏私,而是这样小巧的手-弩,于游侠刺客是至宝,在军队作战时根本没有大用。距离太远射不中,距离近的话,对骑兵来说不过是眨眼的时间。面对面冲锋,以短刀拼杀都比这样的手-弩有用。
家中子弟出战之前,匠人也曾准备手-弩,叮嘱他们随身携带。事实却是,这样的武器并不足以让他们保命。
然而军中用不上,用于守护村寨畜场、防备宵小野人,总能发挥相当作用。并且,对于还不能开强弓的孩童来说,轻巧的手-弩比弋弓更为好用。
“郎君担心犯忌,平时拆卸开,用时再装即可。”
听完匠人的解释,赵嘉深吸一口气,道:“嘉有一提议,请长者思量。”
“郎君尽管吩咐。”
“军中有强弩,却少连弩。”赵嘉看向头发花白的匠人,正色道,“如能制成连发机关,以弩-矢之强,必能大伤来犯之敌。”
“连击?”
听闻赵嘉之言,匠人的表情变了。
他们制弩的手艺是继承先父,一直因制不出强弩而感到羞愧。连发机关为偶然所得,囿于思维,根本没想过能用到强弩之上。
经赵嘉提点,两人就如拨开眼前云雾,茅塞顿开。
连发机关最关键的部分就是箭匣。军中有能匠熟手,只要参透机巧,未必不能对现有的弓-弩进行改装。
制出连发强弩,战时必能发挥作用。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同匈奴有血海深仇。只要能多杀匈奴人,别说制连弩的手艺,要他们的命都可以!
“嘉不才,有大夫爵,为魏太守宾客。”赵嘉继续道,“如两位同意,我将此事报于魏三公子,给两位一个出身。如心存顾忌,嘉也不勉强,两位可继续留在畜场,工钱如常结算,今日之事就当没有发生,未知意下如何?”
两名匠人对视一眼,很快达成一致,一起对赵嘉拱手道:“我等愿将制连弩之法献上。”
赵嘉舒了口气。
不是他不识好歹,而是必须这么做。
两个匠人是出于好心,也是真心投靠,做几把能拆卸的手-弩,只要小心点,在边郡不会惹出太大的麻烦。可他的志向不是安于一地。他日进入朝堂,这就是个把柄,可大可小,小到可以一笑置之,大到能要人命。
经验告诉赵嘉,凡事必须小心谨慎。能不留的把柄坚决不留,即是对自己也是对跟随自己的人负责。
此外,马镫和马鞍拉近了汉军和匈奴的骑兵水平,再有能连发的弓-弩,在两军对战时,必会为汉军再增添一张底牌。
长安茏城不两立,必须倒下一个。
在这种情况,匈奴死得越多,对汉家就越为有利。所谓的仁慈不该用在敌人身上,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拿起刀枪,尽一切可能杀死草原上的敌人。
匠人被安顿在畜场,赵嘉迅速写成书信,用粘土封缄,交给魏同送去军营。
“切记,务必交到三公子手中。”
魏同领命离去,一路飞驰到军营。偏巧魏悦不在。问明魏三公子的去向,又调头赶往云中城。
抵达太守府时,天已经擦黑,魏尚正设宴款待长安来使。
魏悦在席间得报,借口离开室内。见到候在廊下的魏同,拆开赵嘉亲笔,从头至尾浏览一遍,迅速将木牍重新系好。
“城门将关,持我手令出城,回去后告诉阿多,两名匠人务必妥善安置。事不要让他人知晓。待我禀知阿翁,明后日亲往畜场。”
“诺!”
魏同领命离开,魏悦回到席间,刚刚落座,就对上魏尚疑问的眼神。魏悦轻轻摇头,魏尚明了其意,暂将疑惑压下,继续招待来人。
夜色渐深,宴席散去,长安来使被送至偏室休息。魏悦随魏尚走进书房,将魏同送来的木牍送上。
看到残留的粘土,魏尚眼神一凝,细看其中内容,神情变得越来越严肃。
“秦匠?事情确实?”
“阿翁,阿多向来谨慎,必亲眼所见,方会送来这封书信。”魏悦道。
始皇横扫八荒六-合,秦军之强天下闻名。
距秦灭不过几十载,秦弩的制法却已经失传。
讽刺的是,在战国时期,弓-弩最强的不是秦,而是韩。史有载,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
韩为七雄之一,实力绝对不弱。可惜国土有限,地理位置又实在不好,被秦、楚、魏、齐包围,群雄环伺,轮番殴打,强盛终不能持久。在秦始皇开启霸业之时,更被强横的秦军碾压,最先亡于始皇帝剑下。
据赵嘉信中所写,两名匠人祖上为秦国隶臣妾,又为秦王修造陵墓,如非是本国犯罪之人,最大可能就是被抓捕的战俘。能有这般精湛的手艺,为韩匠的可能不小。
然今六国已亡,秦国亦灭,追根溯源实无必要。对魏尚和魏悦来说,制出能连发的强弩,方为重中之重。
“此事宜早不宜迟。”魏尚放下木牍,正色道,“明日开城门,你即往沙陵县,将此二人带往城内,交给王主簿。”
“诺!”
“阿多那里,”魏尚顿了顿,道,“开库房,取三车绢,铜钱太重,取一箱金。”
“明日一同带去?”
“我会另外安排。”魏尚摇头,沉声道,“天子允羌部归降,建要塞需得抓紧。制弩之事能成,我当写成奏疏,同水泥一并上报长安。奏疏递上,阿多之名必再闻朝堂。这其中的关窍,你明日见到阿多,仔细说给他听。”
魏悦颔首,眼前闪过赵嘉擦去画在地上的马鞍马镫,请掩去他名的情形,不由得轻声叹息。
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
从知晓赵嘉的决心时起,他就十分清楚,这一天早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