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125)
刀锋相击,发出清脆的嗡鸣。白光交错,鲜血喷溅开来。
无头的尸体跌落马背,赤红从断颈涌出,为大地添上一笔浓墨重彩。
交锋中,恶徒的数量迅速减少,由超过五十降至不到四十,继而是三十。待人数少于二十,恶徒本能聚集到一起,面对汉骑染血的长刀,表情依旧凶狠,目光中已现出惧意。
“杀!”
赵嘉举起长刀,单手攥紧缰绳。
枣红马发出长嘶,如一道闪电,再次冲向对面的敌人。
恶徒表情狰狞,做好最后一搏的准备。
未料想,双方距离不到十米,赵嘉忽然调转马头,汉骑分作两队,甩出两条圆弧,彼此交错而过,将还活着的恶徒尽数包围。
十多名汉骑收刀还鞘,抓起从不离开马背的粗绳,飞甩在头顶,呼呼作响。
猜出对方要做什么,恶徒龇目欲裂,怒吼着就要冲上去。被森然刀锋逼退,仍是悍不畏死继续向前。
汉骑出现死伤,赵嘉令手持套马索的军伍后退,率余下众骑继续跑动。在跑动中,盯准最凶悍的几名恶徒下刀。
伴随数名恶徒坠马,还活着的已经不到十人。
“动手!”
赵嘉一声令下,等候已久的军伍同时甩出套马索,当场有三名恶徒被套住,生生拽下马背。余者想要趁混乱冲杀,又被汉骑的刀锋逼回。几次三番,除一人落马摔断脖子,剩下的恶徒都被抓捕。
在汉骑同恶徒交锋时,马长撕开衣摆,绑住肩上的伤口,拔腿就准备逃跑。
没等跑出多远,几支箭矢突然从身后袭来,锋利的箭头穿透他的膝窝,钉进他的双腿,更有一支穿透脚踝,让他再不能行动自如,踉跄两步扑倒在地。
阿早几个冲出草丛,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弋弓和木棒,劈头盖脸砸在马长身上。
一名孩童双眼血红,举起锋利的石头就要砸在马长头顶。他的阿母就是被这个畜生杀死!
阿早拦住他,递过一支削尖的木条。
“用这个,一下砸死太便宜他!”
马长双腿中箭,手臂被打到骨折,脊椎也被砸断,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孩童举起木条,血口一道道增加,疼痛加剧,接连不断发出惨叫。
马场外的战斗结束,恶徒该杀的杀,该抓的抓,伤重的军伍下马涂药包扎,未受伤和伤轻的则开始清理战场。
恶徒的坐骑都以马镫代替绳扣,携带的包裹中尽为铜钱和铁器。赵嘉神情凝重,下令将还活着的恶徒绑上马背,他将亲自押往官寺审-讯。
恶徒的尸体被远远丢开,盘旋在空中的秃鹫乌鸦陆续飞落,黑压压的挤在一起。等鸟群散开后,除了不能吞咽的大块骨头,地上不会留半点残渣。
牛伯和战死的军伍被收敛掩埋,军伍们抽-出短刀,斩断木栏削制成墓碑。
待收敛到妇人的尸身,在场之人无不眼底泛起血红。有两个军伍怒吼一声,将马背上的恶徒抓下来,赤手空拳将其撕碎。
所谓“撕碎”,百分百按照字面含义。
赵嘉同样愤怒,单手握住刀柄,恨不能将这些恶徒砍成肉酱。可他还是不得不拦住军伍,为查明背后,了解还有多少人牵涉其中,必须留下几个活口。
“待到审讯之后,必令其血债血偿!”
军伍攥紧拳头,浓稠的血从指缝间滴落。脸颊紧绷,腮帮隐隐抖动。被赵嘉按住肩膀,到底服从命令,没有继续动手。
就在这时,阿早几个拖着半死不活的马长走来。马长浑身遍布伤口,几成一堆烂肉,却神奇地还在喘气。被扔到赵嘉脚下时,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貌似想要求饶。
赵嘉直接越过他,俯身拍拍几个孩子的头,赞许道:“做得好。”
换做后世,他的举动必然要被指责。但在烽火不断的汉边,近乎没有“童年”这个概念。只有足够凶狠,足够强悍,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得到夸奖,孩童们都是双眼晶亮。
他们中有一半出身阳寿卫,但记忆中的大火已经模糊,又有卫绢教导,必然会同父祖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赵嘉的肯定对他们是一种鼓励。
孩童们牢记卫绢所言,好汉子应在沙场上博出身。如今他们年岁还小,等到再长几岁,必然能和马场中的伯叔一样,战场杀敌,斩首得功。
战场清理完毕,赵嘉留下部分人手照看马场,顺便修补围栏。至于逃走的马匹,暂时不着急,只要不跑出边郡,待县中调拨人手,基本都能寻回来。
游徼行事沉稳,被留下组织工作。
恶徒连同马长都被绑上马背,一路押送回县城,连日进行审问。
赵嘉入城时,官寺小吏正张贴捕文,捉拿逃走的狱卒及其过从甚密者。百姓围在告示前,听小吏宣读内容,各有猜测,议论纷纷。
生活在边郡,身侧就是恶邻,让他们的直觉极其敏锐。究竟是什么缘故,才会如此大张旗鼓抓捕一名狱卒,连熟悉之人都要带去审问?
思及背后因由,不少人当场面露嫌恶。
很显然,此人不是同匪盗勾结,就是叛族-私-通胡寇!
人群中有马长的同族,转身见到返回的一行人,认出马背上的“血葫芦”是自家兄长,当即面色一变。
一人性情冲动,同伴没拉住,直接冲到赵嘉马前,就要出声质问。话没出口,耳边传来炸响,鞭子贴着头皮擦过,惊得他呆立当场。
“拦截县尉,囚!”
不等拦马之人从惊恐中回神,两名军伍已翻身下马,将他当场拿下。躲在人群中的族人见势不妙,就要偷偷溜走。
马长做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见其得到的好处,很有几分眼热。
如果不是无赖事发,官寺查出不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这颗隐藏数年的钉子,他必然禁不住诱-惑,早晚要和马长同流合污。
见马长被抓,此人心头狂跳,不敢在城内久留,悄悄退到人群后,决定回家收拾细软,带着妻儿离开沙陵县。
哪怕是逃进林中做野人,也好过丢掉性命。
不承想,被抓住的族人突然转头,大声道:“从兄救我!”
说话间,还故意朝他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赵嘉坐在马背上,看到眼前这一幕,细思拦马人的表现,意外挑了下眉。命军伍将藏在人群中的男子抓出来,一同带进官寺。
县丞得人禀报,直接来到前院。
官寺门刚一合拢,拦截赵嘉的汉子突然跪倒在地,大声道:“贵人,我要举不法!”
一同被抓的男人猛然转过头,顿时明白,自己这个从弟并非冲动,而是故意如此,就为被带进官寺!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在赵嘉看来,男子身为马长族人, 所举“不法”无外乎马场或族中之事。
因急于提审恶徒, 赵嘉和县丞商议, 准备将人交给少吏。如事关马场, 审问马长速度更快;若是关于族中, 以少吏的干练, 处理起来绰绰有余。
恶徒被抓捕, 不代表扎在沙陵县的钉子尽数拔除,遑论郡内。
赵嘉决意追根究底, 将事情彻底查清。如果这伙恶徒咬死不松口,大不了把人送去郡城,向周决曹求助。有那位出面,别说撬开蚌壳, 硬石都能敲得粉碎。
见县丞县尉先后转身, 根本不将自己所言放在心上, 男子心中焦急,大声道:“贵人,我举不法实为商队!”
商队?
赵嘉和县丞对视一眼, 同时脚步一顿。
“汉商还是胡商?”县丞问道。
“皆有。”男子咽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贵人屏退左右。”
县丞沉吟片刻, 向赵嘉点了点头。
男子和一同被捕的族人被带入堂内, 马长和恶徒都被送入囚牢。赵嘉特意吩咐将人分开关押, 每间牢房都要派人看守,防止他们彼此串供或是自尽。
事情处理完毕,赵嘉令季豹留在前院,继县丞之后进入正堂。
要举不法的马长族人立在堂下,另一人则被按跪在地。县丞面沉似水,面前铺开几册木简,其上尽为男子供词。
“将你方才所言再述一遍。”见赵嘉进来,县丞对立在堂下的男子道。
“敬诺。”男子战战兢兢,将供词复述一遍,并言事情是他亲耳听闻,不法商人他也亲眼见过。只是距离远,他又藏在树后,对方并未发现。
跪在堂下的族人心知脱身无望,为减轻罪刑,不仅证实男子所言,还道出两名为商人驱使的无赖姓名。
“贩僮商队?”
听完两人证言,看过记录的供词,赵嘉心头一沉,脊背生出凉意。如其所说属实,事情就不是沙陵县能够处理,必须立即递交郡内。
谁能够想到,匈奴人会以贩僮的方式向汉朝送入探子!
从草原到边郡,再到长安,这些探子藏在市卖的僮人之中,难知经过几手。待其进入长安,潜藏下来,想要揪出来绝非那么容易。
事实上,汉朝为刺探匈奴消息,也曾想过利用商队。
问题是匈奴的生活方式和汉朝迥异,逐水草而居,大部分生活所需都是靠抢。除非是貌美的女子,否则很少从商队手中市人。而这些女子压根不被视为人,过得连羊奴都不如,多数无法活过两年。
汉朝刺探匈奴消息,除了斥候和商队,就只能通过傅亲的队伍。
纵观文、景两朝,和亲公主的寿数都不长久。傅亲入草原的宫人和宦者,除了一个数典忘祖的中行说,近乎难存一人。
有了中行说,想扎钉子变得更不容易。
反观汉朝,贵人甲第中的僮仆,不少是从商贾手中市来。纵然朝廷一度禁止买卖奴隶,架不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告不举,法不责众,总不能不管不顾,把所有贵人家中筛一遍。
最典型的例子,馆陶长公主和阳信公主训练的舞者和讴者,其中不少是从市中买来。天子要严抓此事,自己的亲姊和长女首当其冲。
阳信公主不提,如果景帝拿馆陶长公主开刀,窦太后第一个不答应。
别看窦太后对刘嫖越来越不待见,态度日渐冷淡,不代表她会对女儿不闻不问。如果景帝真因蓄-奴-之事问罪长公主,长乐宫必定勃然大怒。
这样的环境下,注定各府家僮数量只增不减,匈奴探子混入的几率也随之增加。
长安贵人并非无脑,发现有问题的僮仆必然会下狠手。
只是这种处置都在背地里进行,不会有哪家大张旗鼓,对外宣称家中僮仆形迹可疑。一旦遇到类似情况,都会想方设法捂住。
各家事各自解决,消息不流通,总会出现几条漏网之鱼,就此在长安扎下根来。
历史上,景帝沉疴难愈,匈奴得到消息,趁机大肆扰边,边郡烽烟四起。
当时魏尚已去,周亚夫死在狱中,郅都被处死,继任的雁门太守冯敬战死,李广独木难支,程不识疲于奔袭,不到两年时间,边郡死伤、失踪以及被掳的军民达到十万,近乎是定襄郡、上郡、雁门郡和代郡人口的总和,对汉朝的打击可谓巨大。
在景帝病情最重时,匈奴又发大军南下,大举入侵汉境,烧杀劫掠不提,更是一把大火烧毁甘泉宫。这就是历史上的“凌-辱之恨”,也是让武帝下定决心,不灭匈奴誓不罢休的导-火-索之一。
景帝去世时,刘彻尚是舞象之年。
在此前两三年,景帝病况愈重,为稳住国内,不使北边的匈奴察觉,也为了让刘彻能够顺利继位,景帝甚至一改往日作风,在宫内宴饮,赐群臣大酺,允许民间酤酒。
饶是如此,天子病重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迅速传入草原。军臣单于趁机发兵,王庭四角麾下倾巢而出,诸胡趁火打劫,北疆狼烟四起,生灵涂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