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207)
淮南王女在长安日久,行事愈发不知收敛。田蚡身为天子舅父,竟同这位心怀叵测的翁主常有联络,莫非是不要命了?还是笃定天子顾念王太后,不会严加惩处?
宁成登上马车,行过官署前门,迎面遇见离宫的赵嘉和韩嫣一行。
赵嘉和宁成不熟,宁成却对赵嘉知之甚详。
思及边郡传来的消息,在彼此见礼时,宁中尉笑容和蔼,目光慈祥。
同样由济南走进长安,同样官至中尉,有酷吏之名,宁成相信郅都的眼光,面前这位容貌俊秀、看似无害的青年,必有过人之处,实属可造之材。
赵嘉顶着宁成的目光,莫名感到不自在。这位看他的眼神,活脱脱郅太守翻版。
为何如此得酷吏人缘?
赵嘉单手抚额,非同一般地无奈。
建元二年五月,郎中令王臧、博士赵绾犯数罪,官职被夺,输万钱才得以保命。家人、族人被查获不法,轻者罚钱绢,重着罚为城旦,即日押送边郡,苦役至少五年。
至于两家孩童,窦太后网开一面,不同长者罪,许其保有良籍。
关押整整一月,王臧、赵绾终于走出中尉府。
经历这场磨难,两人再无争胜之心,决定返回原籍,专心钻研古籍,教育族中孩童,以期长成能有建树,莫要重蹈长辈覆辙。
获罪的王、赵族人同日被押送往北。
见到出城的简陋马车,看到车上的王臧和赵绾,族人脸上丝毫不见往日的恭敬和谄媚,神情中尽是怨-毒。更有人破口大骂,言自己落到今日下场,都是两人所害。
“吾令汝侵占良田?”
“吾令汝欺压乡里?”
“吾令汝无视律法,胆大包天,害人性命?”
赵绾走下马车,直视不见自身贪婪、只晓得责怪他人的族人。
“吾确有过,过在不知三省己身,不能教导家人。过在未能教会汝等立身持正。过在未能发现汝等酿成大错,不能让汝等悬崖勒马。”
赵绾每说一句话,族人的咒骂声就减低一分。
待“悬崖勒马”四字出口,周围再无骂声,仅有低声啜泣。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赵绾继续道,“牢记今日教训,苦役期满,汝等归籍耕田,重塑良善,何言过不能改,家不能再兴?”
赵绾之言亦是王臧所想。
两人站在长安郊外,目送族人行远,伫立许久,方才各自登车。
健仆扬鞭,车辙反向而行。
车轮辘辘,王臧、赵绾坐在车上,回首眺望长安,心中涌出百般滋味,最终均化作一声叹息,融入风中,再不可闻。
城郊发生的一幕,被一五一十禀报宫中。
刘彻终于有几分安慰,自己看人的眼光并未差到极点。
窦太后放下漆盏,吃下一块太官令呈上的蒸糕,良久才道:“这样的人,做官是祸,治学问是福。”
窦太后崇尚黄老不假,却非是完全容不下儒生。更不是霸道不讲理,见到儒生就要拍死。真是如此,就不会让陈娇学习儒家经典。
想要长乐宫不发威,很简单,不能踩线。真正明白自己该站在哪里,轻易不要越过界限。
一场风波平息,朝堂恢复以往,黄生和儒生继续开掐,法家拉偏架,纵横家和杂家敲边鼓,完全是看热闹不嫌大。
上边几家掐得正激烈时,一直做壁花的墨家和农家怒刷存在感。前者献上改良农具和灌溉需要的水车,后者提出林苑内的育良种工作初现成效,今岁秋收之后就能扩大种植。
与此同时,窦婴腾出手来,联合王、陈几家,继续和诸侯王掰腕子,不掰折几个誓不罢休。
田蚡和田胜受召入宫,见过王太后,又被天子召见。刘彻的态度貌似有所缓和,甚至透出为两人授官之意。
田蚡、田胜大喜过望,近乎是飘出宫中。
沉浸在喜悦之中,两人都没能发现,自家附近多出不少生面孔,一举一动都被严密监视。
临到月末,虎伯一行终于抵京。
赵嘉亲往城外,见到风尘仆仆的老仆,不免心情激动。
一行人从边郡赶来,不只带来数十车货物,大批的良种牲畜,还带给赵嘉一个惊人的消息。
草原有异动,匈奴左贤王和左谷蠡王发生混战,匈奴单于至少两月未出大帐。在这个关头,以右贤王和右谷蠡王为首的本部势力,突然要联合遣使南下。
☆、第191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
赵嘉置屋不久, 就在城郊市得五百亩薄田。
京畿之地,人口达到数十万, 兼有大量授田,将良田价推得极高。在长安郊外买一亩中田,花费的钱布可抵边郡五、六上亩。
赵嘉不缺钱布,考虑到今后的计划, 仍是要精打细算。
他市田不为耕种,主要为建设农庄,豢养牲畜鸡鸭。田地肥沃与否, 对他关系不大。
商队西行得来紫苜蓿种子,在沙陵试种过,对地力要求不高。而且薄田可以进行改良, 只要肯下功-夫,花费一定时间,纵然比不得上田,提高地力实无多大问题。
清点过手中钱绢, 赵嘉一度想买荒地。
亲自到郊外走过, 又至官署询问,才知长安附近的荒地不是那么好买, 其中条条框框竟然比买田还麻烦。
衡量之后, 赵嘉终于拍板,在林苑附近市五百亩薄田。见地里已出谷苗, 允许田主将这一季谷子种完。
未承想, 田主无意继续耕种, 欲将田里的谷子一并市出,当场开出价钱,希望能多得一笔钱布,在城内租间临街的商铺,做些小本买卖。
听到对方要求的钱数,赵嘉没有开口,随行的卫青和赵破奴几个都在皱眉。
少年们长在畜场,耕种放牧都是好手。看到地里的谷子长势,就能断定秋后收获不会太好。如果田主开价合理,他们不会说话。可对方分明是漫天要价。
亩产俱能四石?林苑中那几位长者尚不敢如此断言。他们可是出身农家,采用良种,种的还都是上田!
见少年们面色不善,田主心中也有点打鼓。
他知道自己要价太高,可过了这村没这店,坚持一下,说不定对方就点头答应了?
最重要的是,赵嘉市田时没有亮出身份,更未佩戴官印绶带。错以为他是商人子,田主不但要高价,话中还隐有几分威胁。
“家祖曾为柏至侯家将,闾里颇有情谊。君不同我市田,想在附近市五百亩田,且连成一片,实非易事。”
听到这番话,赵嘉嘴角微翘,横臂拦住冲动的公孙敖和赵破奴,道:“大概是我说得不清楚,亩数未必要五百,也无需连在一起。”
话落,不理会田主愕然的神情,转身就要离开。
如果价格在合理范围,他不介意让对方多赚一些。然而,这位明摆着狮子大开口,准备宰肥羊,赵嘉钱布再多,也无意做冤大头。
见赵嘉不是作态,而是真的要走,田主终于急了,忙上前拦住。
“君且慢!”
他早有市田之意,奈何买家不是挑三拣四,就是将价格压得极低。
长安附近田价虽高,也要看区域和地力。如这五百亩薄田,如果不是要建农庄,赵嘉也不会买。
“大胆!”
见田主竟然拦住去路,赵破奴怒气更甚,幸亏被赵嘉拦住,才没有当场动手。
以为赵嘉好说话,田主厚着脸皮,继续开始纠缠。
眼见父亲如此作为,田主的儿子不能直言不对,干脆悄不做声的回到家中,将事情告知大父大母。
两位老人性情厚道,知晓长子所为,皆面现怒色。
“安敢如此!”
老翁年逾古稀,须发皆白,身体还十分硬朗。每岁节日,长安内史都会遣人送来粟米和羊肉,他见到两千石的官员都无需行礼。
得朝廷优待,受到乡人敬仰,老人更知立身立德的重要性。
他忠厚待人一辈子,不想儿子竟如此贪婪。让人知晓他家如此市田,好名声都将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老翁再也坐不住,将怀里的小曾孙放下,抄起身边的木杖,一路疾行如风,就要去“教育”儿子。
一个七八岁的少年背着藤筐走进家门,见曾祖怒气冲冲,手中还握着木杖,匆忙侧身让到一旁,看向紧跟在曾祖身后的父亲,疑惑道:“阿翁,出了何事?”
“莫要问,留在家中看顾,待我回来再说。”
“诺!”
目送曾祖和父亲离开,少年放下藤筐,关上院门。见曾祖母带着幼弟安坐屋内,母亲和两姊忙着织布,便自己往灶下点火烧水。
老翁一路疾行,到地头时,见儿子正拦住一名青年和几名少年,青年微微皱眉,几名少年面露不善,很是不耐烦。
料定情况如长孙所言,老翁二话不说,抡起木杖就冲了上去:“逆子!”
听到老父的声音,田主大吃一惊。回身见到熟悉的木杖,当下打了个激灵。愣神的功-夫,大腿就挨上一记。疼得直吸气,硬是不敢闪躲,生怕老父木杖抡空,站不稳闪了腰。
结结实实挨过三下,田主方才弯腰扶住老翁,小心道:“阿翁怎会来此?”
“我若是不来,你要将家中名声毁个彻底!”老翁气得瞪眼,到底年岁已大,气力有限,换做早年,他岂会三下就停手,“市田之事你莫要再管,交给我孙。城内的铺子你也莫要插手,专心看顾家中五十亩上田就是。”
话落,老翁不再理会儿子,迈步走向赵嘉,诚恳道:“我子贪婪,请君莫怪。”
老翁通情达理,赵嘉也无意为难,仍市下五百亩田,田价没有改动,谷子以种价再加两成,不让对方吃亏。
“君高义!”老翁叹道。
交换过契券,赵嘉见老翁欲言又止,知对方所想,当下开口,田主之事天知地知,终于双方,不会有第三方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