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12)
赵嘉刻意让了卫青蛾一个马头,少女却大声道:“阿多,尽全力,不用你让我!”
少女的声音在风中撕扯,赵嘉握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枣红大马撒开四蹄,瞬间超出半个马身。
“痛快!”
绕着草场跑过一圈,两人才渐渐停住。
卫青蛾骑在马上,大口的呼出热气,仰头看向天空,恰好有雄鹰飞过,发出一声嘹亮的鹰鸣。
“阿姊,好点了吗?”过了许久,赵嘉才开口道。
“好多了。”卫青蛾收回视线,笑道,“说起来也是我自寻烦恼。那些烦心事又不是才有,还是我自己想不开。”
“可是卫氏族人又来了?”
卫青蛾之父在县中为吏,几次随边军出塞,斩首不下三级,因战功受赏,积攒下数量不菲的钱绢和田亩,如今都在她的手里。
财帛动人心。
想到几个卫氏族人的嘴脸,赵嘉就不免心生厌烦。听少女提及“烦心事”,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这些人。
“阿多猜错了,不是族人,而是我母。”卫青蛾讽笑道。
“怎么会?”赵嘉面露诧异。
据他所知,卫青蛾同其母足有两年未见一面,还是后者主动切断联系。
“她的良人与人做赌,败尽家产。如今犯法,欲花钱赎罪,家中没有余钱,就到我这里讨要。更威胁我不答应,就上官寺告我不孝。”
“简直岂有此理!”赵嘉怒道。
“是啊,岂有此理。”卫青蛾的笑容更加讽刺。
如果母女情尚在,她不介意伸出援手。但是,对方多年不登门,如疫病一般的躲着她,如今突然上门,开口就要两千钱!
另有一件事连赵嘉都不知道。
当初卫母改嫁,不只带走了嫁妆,还从卫家带走大量钱绢。如非如此,赵氏畜场初创,卫青蛾就不会仅投万钱。
可惜她当时年纪小,卫母一手把控家中,没有留下证据,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也是因为这件事,卫母才一直疏远她,遇到急事才再次上门。
“如其不肯罢休,阿姊打算如何?”
“两千钱的罪名不会危及性命,大多是黥为城旦,遇严者会笞三百。”卫青蛾甩了甩马鞭,冷笑道,“就算她上官寺告我又如何?自其改嫁就与我断绝联系,其良人同我非亲非故,我从未叫过一声继父,家中人皆知。纵我不出钱,也无人可以指摘。即使官寺真的判决,我宁花钱为自己赎罪,也不会给她一枚!”
“如她一直不肯离开,阿姊怎么办?”
到底是卫青蛾生母,真的赖着不走,难不成要挥着木棍打出去?真那样做了,解气归解气,可就真称了对方的意,扣死了不孝的罪名。
不过,如果能把人引到村寨外,他可以代替卫青蛾下手。
自从出了张通这档子事,赵嘉蓦然发现,与人为善并不总是能得到好结果。该心狠时就不能心软。
少女如他亲姐。
做弟弟的护卫姐姐不是理所应当?
“不若我到你家中躲几日?”卫青蛾笑道。
“阿姊,莫要说笑。”
“我如此可怜,阿多却不愿收留?”少女故作哀伤。
“阿姊,这个法子在我九岁时就不管用了。”
“你就不能装一次?”
“不能。”
少女收起哀伤,默默举起鞭子。
咻——啪!
赵嘉策动缰绳,一边飞驰而去一边笑道:“阿姊,要讲道理啊!”
“你这……”少女咬牙,貌似盛怒,眼底却含着笑意。又甩了一下鞭子,紧追在赵嘉身后。
一红一青两匹骏马驰过草原,沿途留下少年爽朗的笑声和少女佯怒的娇斥,伴着呼啸的北风,定格在时光之中。
“阿姊,如你不想再见她,我来动手。”
赵嘉的声音传入少女耳中,后者拉住缰绳,闭上双眼,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好。”
畜场内建有成排木屋,供熊伯和青壮健妇们居住。
靠北一间木屋内,卫青裹着一件皮袄,怀里抱着一只装有热水的皮囊,和公孙敖围坐在一个冒出热气的陶罐旁。
罐内滚着热汤,汤里是带肉的羊腿骨和斩成巴掌长的肋条,汤面上飘着微黄的油星,香味在空气中弥漫。
咕噜——咕噜噜——
不知是谁先开始,两人的肚子开始嗡鸣,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健妇推开木门,抬进一盆热水,倒入靠在墙边的木桶中。试了试水温,在布裙上擦擦手,朝卫青笑道:“阿青,来,洗干净了好吃羊肉。”
妇人有五个孩子,最小的都已经能骑马牧羊,照顾一个四头身完全不成问题。不等卫青反应过来,就被拉到妇人身前,剥得光溜溜,提起来放到桶里。
坐在热水里,卫青脸被熏红,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自到父家,他从没洗过热水,更不敢用凉水冲洗。若是染上病,阿翁不会理睬,旁人更不会为他找医匠。
妇人拿起布巾,擦拭他的胳膊和后背,看到几条暗色的疤痕,当下皱了皱眉:“造孽!”
卫青低下头,眼圈泛红。
他对生母的印象已经模糊,在父家过得比奴仆还不如。每日吃不饱,还要外出牧羊,如非实在过不下去,他也不会冒险藏进商队的大车。
“哭吧。”看到小孩通红的眼圈,妇人一边用水打湿他的头发,一边说道,“哭出来就好了。”
卫青抬起头,含着泪水看向妇人。
“这里是边郡,匈奴年年都来。我大父死在匈奴手里,阿翁和阿母差点被掠去,良人被砍掉半条胳膊,险些没熬过去。自迁到云中郡,日子才好些。不是仰赖郎君恩义,容我留在畜场,五个孩子怕是都会饿死。”
妇人拧干布巾,擦擦卫青的脸。
“世道就是这样,再难也得活下去。堂堂男儿得有志气,得活出人样,站到欺负你的人跟前,让他们看看,你比他们活得都好!”
卫青咬住嘴唇,用力点头。
妇人说话时,公孙敖也凑了过来,对卫青道:“我没有兄弟,阿青,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兄弟,我会照顾你!”
赵嘉走进来时,卫青已经被包上皮袄,又坐到陶罐前,手里抓着一根羊骨撕咬,凶狠的模样活似一头小狼崽。
公孙敖也被按入木桶搓洗一回,裹着皮袄坐在卫青身边,同样抓着骨头啃得正欢。
听到声响,两人同时停下动作,仰头看向赵嘉,匆忙想要行礼。
“没事,坐着吧。”
赵嘉笑眯眯的蹲下,看着洗干净的四头身,似乎有点明白,为嘛魏三公子总喜欢抱着自己当手炉。
不过,这可是未来的大司马大将军,再萌也得忍住,捏团子什么的,须得三思而行。
☆、第十四章
畜场中,熊伯带人查看过新圈,将准备穿鼻的牛挑出来,交代几名青壮轮流看守,既要提防狼群,也要防备天上的猛禽。
“草原的鹰抓不走壮牛肥羊,新圈旁还有几只狗崽和马驹,都打起精神,轮换着盯紧点!”
青壮们齐声应诺,上马的上马,准备草料的转向新圈后的仓库。老人和健妇也没闲着,将粗绳捆上马背,准备沿着围栏走上一圈,查看是否有松动的地方。
之前在北边的围栏外发现几个深洞,用钩子勾出十多只猴面长颈、身子像狗熊一样的怪东西。有老人说这东西在北边更多,既吃草也吃肉,要是牛犊和羊羔陷进坑里,都会被祸害掉。
祸害牛犊羊羔?
这还了得!
众人当即扛起木锨,将整个畜场搜查一遍,翻开积雪,陆续又找到不少地洞。挖出来的东西有大有小,还找出五六窝老鼠。
赵嘉知道后,特意来看过,发现还有不少旱獭,听到有青壮和妇人打算扒皮吃掉,当场冒出一身冷汗。
旱獭和老鼠一样能传播鼠疫!
别看这玩意长得胖乎乎,憨态可掬,危险系数可是相当高。
还想煮了吃?简直是不要命!
赵嘉严令之下,众人虽有点不舍,还是将挖出来的旱獭全部堆在一起,用火烧了个一干二净。直接接触过的人更是泡进热水洗了好几遍,衣服也被拿走烧掉。
“郎君吩咐了,以后谁也不许吃这玩意,敢不听话,立刻撵走!”
先是赵嘉严令,紧接着又是熊伯发话,众人哪敢不听,纷纷做出保证。
赵嘉犹不放心,回家后就找来虎伯,让他在村寨中三令五申,甭管大人孩童都要留心,尽量避开这些旱獭。
现在是寒冬,生活在地下的动物基本都在冬眠。等到春暖花开,旱獭的活动会变得活跃。他不担心大人,更忧心的是孩子。
万一有哪个淘气孩童嘴馋,运气好能无病无灾,运气不好的话,很可能爆发鼠疫。以现今的医疗条件,鼠疫一旦爆发,绝对非同小可。
这绝非危言耸听。
欧洲中世纪的黑死病持续数百年,灭掉了整个大陆一半的人口。其中固然有欧洲人自己作死的缘故,也足以证明在医学不昌盛的时代,鼠疫有多可怕。
虎伯再三强调之下,村寨众人各自警醒。
虽然赵嘉常会做些他们看不懂的举动,但无一例外,都能带来好处。既然郎君说这玩意不是好东西,那就绝不是好东西!
其结果就是,在沙陵之地,无论大人孩子,见到旱獭都要绕道走,更不会有人去吃它。
既然没有生命危险,又有畜场种植的牧草,沙陵县附近的旱獭越来越多。遇到匈奴来犯,立刻就会放声大叫。再加上一个个密集排列的地洞,足够让骑兵望而生畏,连忙抓紧缰绳,唯恐被折断马腿。
产生这种结果,赵嘉也没能想到。
虽然要损失些牧草,但能增添一道天然屏障,着实是利大于弊。
仔细查看过几头种牛,熊伯关上围栏,往木屋去见赵嘉。
此时,卫青和公孙敖各自捧着一只木碗,大口喝着羊汤。赵嘉蹲在两人跟前,再次惊叹于大汉人民的饭量。
“郎君,诸事已备。”熊伯走进木屋,对赵嘉说道。
“牛都挑出来了?”由于蹲得太久,赵嘉站起身时,腿有些麻,用力捏了两下,方才好受一些。
“都挑好了,还有已经驯好的耕牛,可一并呈于魏使君面前。”熊伯道。
“善!”赵嘉呼出一口气,“待到雪融,畜场诸事按先前规律即可。耕牛齐备之后,先种粟,我之前查阅古迹,找到一种轮耕之法,可划出一片田亩试行。”
赵嘉口中的轮耕法,实际是赵过所创的代田法,在汉武帝晚年开始推行。
具体方法是在一亩地内挖掘三条垄沟,垄沟之间凸起垄台,垄沟和垄台交替种植,配合新农具的使用,既能节省人力又可保证地力,同时还能增加产量。
类似的耕作方式,后世还在部分地区沿用。
只是方法再好也要因地制宜。他只是纸上谈兵,是否能成功开展“试验田”,还需要熊伯等人亲自验证。
赵嘉和熊伯说话时,卫青一直老实的坐在一边,裹着皮袄,听得格外认真。公孙敖有些坐不住,但赵嘉没发话,他也不敢随意乱动。
事情谈得差不多,赵嘉将视线转向卫青和公孙敖,笑着说道:“熊伯观此二子如何?”
熊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仔细打量起两人。
捏捏公孙敖的肩膀,熊伯颔首:“长大了会是条壮汉子,可以勤习弓马。”
单手提起卫青,轻松掂了两下,皱眉道:“根骨不错,就是太轻。以后多吃肉,学着骑马射箭,身子骨总能壮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