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212)
在他们看来,十万匈奴大军,又是军臣单于亲自率领,王庭四角拱卫在侧,足以横扫强敌,碾压汉军。
唯有伊稚斜提出异议,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帐中众人皆被利益迷眼,一致同意压向雁门郡,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提出再多疑虑也无济于事。
建元二年八月底,匈奴大军逼近雁门郡雁门太守郅都调集大军,在要塞和城下层层设伏,做出决死的姿态。
游骑探回情报,於单当面讥讽伊稚斜:“汉人的圈套?如果真是圈套,沿途不该布重兵,当引我等去马邑!”
伊稚斜面沉似水。
越接近目的地,他的预感越是强烈。等在前方的不会是牛羊绢帛,很可能是汉军张开的口袋。无奈大单于不肯听取他的意见,一味向前进发。
明知会死还要往前,伊稚斜掰断箭矢,恨不能违背大单于的命令,直接率麾下调头。
长安之地,赵嘉等人整装待发,即将奔赴边郡。
四营将兵均一人三马,出长安之后,将日夜不停。
役夫队伍中,除朝廷征召的商贾、赘婿,不少是主动从军,其中就有卫青的长兄卫长子,以及祖上曾为侯爵家将,想要战场立功的青壮。
为节省时间,在出发之前,赵嘉一肩扛起四营后勤,带着文吏和书佐准备物资,并调集营内工匠对大车进行改装。
一切准备就绪,大军出发之日,天子亲至城外相送。
金雕乘风而起,直击长空。
汉旗被风撕扯,猎猎作响。
万名汉军身披黑甲,以长兵顿地,刀鞘敲击臂上圆盾。
刘彻举盏飨军,四营齐喝,千秋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朕期大军旗开得胜!”
“敬诺!”
汉军跃上马背,组成黑色长龙。在苍凉的号角声中,在飘扬的汉旗之下,如滔滔洪流,汹涌向北。
☆、第195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
马邑建于秦时, 本为秦将蒙恬塞外击胡,圈地养马之处。秦亡于战火, 汉朝建立,马邑设县,治于雁门郡。
从汉高祖至汉文帝,朝廷陆续迁民入马邑, 设马官,在县内养马。
此外,云中郡和代郡商道未开辟之前, 商队北上草原、南下汉地,多要经过马邑。县内有战国时留下的古道,百年之前, 即是连通南北的重要商路。
景帝朝后期,云中郡兴起畜场,圈地饲养牛羊禽类,并依畜场建起作坊, 出产的肉食和谷物不愁销路, 羊毛、禽绒制品更是供不应求,获利甚巨。
为尽快市得货物, 有门路的汉商直接寻到畜场, 偶尔还会发生争抢。胡商没这么好的待遇,只能守在军市和胡市, 以数倍的价格市货。
无论价格翻几番, 求购者仍络绎不绝。
归根结底, 边郡市货价高,商队往来南北,货物经过转手,价格只会更高。有的达到数倍乃至十数倍,照样会被买家争抢,让商人赚得盆满钵盈。
受利益驱使,越来越多的商人聚集到云中郡。上郡、代郡和雁门郡也先后设立畜场,招纳归降的胡人,开始大规模饲养牛羊禽类。
郅都出任雁门太守,同匈奴一场大战,火焚沃阳县,埋葬逾万胡骑。左贤王气怒攻心,不得不狼狈退回草原。
雁门守一战成名,凶名传遍草原,不亚于云中守魏尚。
自景帝后年至武帝初年,匈奴再未大规模进攻雁门。偶尔出现,仅是小规模-骚-扰,没能占到任何便宜。
因战场所需,马邑县内的马场进一步扩大,并仿效云中郡建起畜场。
牛羊、彘、鸡鸭大批长成出栏,肉食主要供应军中,少部分市于百姓。羊毛、禽绒均被搜集起来,在作坊里制成被褥和衣物,大量充实军需。
马场和畜场之外,县内还建有谷仓,作为军粮的储备和运转地。
秋收之后,临近各县的秋粮会提出部分,由县尉押送至马邑,入仓储存起来,其后分批运往要塞。
雁门郡内,马邑是一处重要的物资集散地。近年储存的谷物、牲畜和马匹,数量多到让军臣单于心动,让南下的匈奴垂涎三尺。
最关键的一点,马邑往北即是武州塞,出塞即是草原,方便匈奴大军移动。即使汉军向北推进数里,横向建起大量烽燧台,匈奴自恃大军南下,区区几处防守要塞,皆能轻易碾碎。
商人聂壹献上货物,并出策夺取马邑,军臣单于大喜,各部首领也是拊髀雀跃,恨不能肋生双翼,直接飞赴马邑。
见匈奴人被说动,聂壹准备执行计划第二步,离开匈奴大军,南下返回汉地。
“仆必杀县令,打开城门。望大单于尽速麾师,勿要给汉军喘-息之机。”
“事能成,我封你为王!”
军臣单于当众承诺奖赏,聂壹表现得喜不自胜,甚至喜极而泣,再三伏拜大单于,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引来一阵哄笑。
笑声中不乏恶意嘲讽,聂壹浑不在意,恭敬退出大帐,立刻跃身上马,带着仆役和伪做仆从护卫的胡骑,星夜兼程驰往武州塞。
军臣单于接受他的投诚,不代表完全托付信任。这些胡骑即为助他击杀县令,也为对他进行监视。聂壹稍有可疑,必会二话不说将他斩杀。
早在出塞为间时,聂壹即知此中风险。
为引强敌踏入圈套,他甘愿以身犯险。更不惜带上自己的儿子,就为让匈奴相信,他-叛-出汉朝,真心投靠匈奴。
聂壹手下有一支商队,时常往来南北。入边郡时,出示代表身份的木牌,要塞士兵检查过后,很快予以放行。
“慢着!”
就在一行人将要入塞时,一名尉史突然出声,拦截住队伍中的胡骑,厉声喝道:“他们不是汉人!聂壹,你手下何时有了胡人?”
“误会,误会!”聂壹急忙上前,赔笑道,“草原上不太平,这几个都是我市的奴隶,为保商队行走。”
“奴隶?”尉史手按刀柄,视线扫过几人,摆明不相信。
“确是奴隶,无有半点虚假!”为证实所言不虚,句句实话,聂壹抄起马鞭,啪地甩在胡骑身上。在对方没反应过来之前,连续抽过三鞭。
抽完鞭子,聂壹背对胡骑,微微弯腰,貌似在陪着小心。抬起头,目光对上尉史,笑容颇具深意。
尉史是马邑县尉假扮,见状,终于“相信”聂壹所言,许一行人进-入要塞。
胡骑憋了一肚子火。
身为大单于帐下勇士,竟被区区一个商人抽鞭子,换做往常,早-拔-刀杀人。碍于大单于的命令,未得马邑财货之前,不能节外生枝,唯有将火气压下。
虽说没有还手,盯着聂壹的目光却相当不善。在成功夺取马邑之后,十有八--九要数倍偿还。
“此人对大单于有用,莫要轻举妄动。”见他情况不对,同行的胡骑小声道。
“我知。”被抽鞭子的胡骑咬住后槽牙,嘴上说明白,神情却愈发凶狠。
聂壹在前引路,一行人成功进-入马邑县内。因他故意绕远,给县尉留下充足时间,提前飞驰到官寺,将情况告知县令。
“带刑徒。”
为使得计划逼真,让匈奴彻底落入圈套,马邑县令从狱中提出一名重罪刑徒,假做自身,由聂壹斩其头,送于匈奴单于。
刑徒被当场告知,自己的首级将做何用,没有任何不满,仰头饮尽碗中浊酒,豪迈大笑。
“我十三岁杀人,流窜郡边为贼。迄今十五载,手中人命没有一百也有九十,自该偿命。今能以罪首诱匈奴,偿我之罪,实莫大之荣,县令尽管取去!”
“善!”县令走到刑徒面前,亲持酒盏,同刑徒共饮。
连饮三盏,刑徒退下沐浴更衣,其后腰佩宝剑,挂绶带坐于堂内。府内仆役护卫,除少数几人,均为刑徒假扮。
其中不乏穷凶极恶之辈。
然出身边地,见多胡骑凶残,只要面对匈奴,盗匪亦肯舍弃性命。就如当年沃阳一场大火,抓着胡骑跃入火海的百名刑徒一般。
一切安排妥当,县尉召来市吏,伺机给聂壹送去消息。
获悉计划将成,聂壹假做同人接头,让监视的胡骑知晓良机已到。当夜潜入官寺,由潜藏在内的仆役暗中接应。
“哺食中下药,事已成!”
借仆役带路,一行人在府内畅行无阻。行至书房,看到昏迷的县令,查看过宝剑绶带,确认无误,由聂壹执刀,当场斩下人头。
众人搜寻府内,发现昏迷的仆役都是一刀毙命。
后宅中的女眷亦是重刑妇人假扮,未曾被药迷晕,遇胡骑闯入,用匕首割断一人喉咙,扎伤另一人的肩膀,拼命奔出房外,纵身投井。
后院闹出的动静不小,聂壹匆匆赶来,腰上悬挂染血布袋,里面正是“县令首级”。
胡骑心中恼恨,知晓事情不能耽搁,背起死去的同伴,和聂壹一同来到前院。
为首的胡骑打了一声呼哨,举臂接住一只黑鹰,将绶带和一只人耳绑到鹰腿上,继而将鹰放飞。
县令首级目标太大,难免被人发现。不如等大军抵达,当面献给大单于。
“县武库有一队驻军,我等携此首级前往,同其讲明厉害,迫他们投降!”
聂壹手持短刀,满面凶狠。
众人离开官寺,趁夜色往县武库奔去。
他们离开不久,后院井下突传一阵响动。
未几,一双手抓牢井缘,之前投井的妇人攀出井壁,跃身翻出井口。落地时,身上的绢衣尽已湿透,发鬓散落,很是狼狈。
妇人快步回到屋内,扯掉累赘的长裙,取出一件男子的短褐,利落套在身上。撕下一条布,将发束在脑后。
穿过前院时,见到倒伏的尸体,妇人脚步微顿,狠狠咬牙。
“汝等先行一步,我必多杀匈奴。有幸战死,再同汝等地下相见!”